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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高龄的苦行僧


  我喜欢的反而是日出之前那一段等待,还有干净的天空、多变的云彩,或许这就是静观才能自得的另外一种景色吧!

  十二月天,还有如此艳阳,说来是一种幸福。

  当你看到我的老邻居—神木伯公,应该知道这里就是阿里山吧!今天其实是蛮重要的日子,因为我—阿里山森林铁路,决定要写一点回忆录。

  我诞生在民国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今年应该是八十五岁了吧!刚开始的身高只长到海拔两千公尺的“二万坪”,才六十六点六公里,现在则长到海拔两千二百一十六公尺的阿里山车站,所以身长变成七十一点四公里。一辈子总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自忠线,不幸的它早已夭折,看不到了!小儿子叫祝山线,唯一的女儿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叫眠月线。

  其实我最近正在养病,除了断手断脚之外,血液循环也不太好。本来我是不想见客的,不过人家说“念真情”的外景队是来替我庆生的,多亏他们还记得我的生日,所以嘉义林区管理处热情的工作伙伴们,就像要让我上电视征婚一样,特别为他们开了一列专车,让他们好好地利用镜头来抓住我最美丽的容颜。

  邱锦鸿先生,这位平时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课长,现在却一心一意地要让我在摄影机前展现最迷人的一面,一再告诉摄影师“独立山”最美丽的螺旋形路线,在哪个点才能清楚看到我那最美丽的曲线。

  刘和村这个车掌,小时候我就抱过的,后来他接了他父亲的职位,做了车掌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听说有一次要调他去坐办公桌,他说他宁愿坐火车,不然就要辞职,林务局没办法,只好让他继续坐这个免费的火车。你看,人家一搏起感情,就是一家人的两辈子。

  这列专车现在只能开到三十五公里了,因为今年的贺伯台风,一夜之间下了两千公厘①的雨量,几乎把整年的雨量在一个晚上全部下光了。人家说“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三天的泻肚子”,何况这几年来我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全身的树林,大多数被砍光,阿里山都已经快变茶山了。水土被严重冲毁之后,我的元气大伤。铁路毁的毁,桥梁断的断,山洞塌的塌,要花一亿一千多万的医药费,才能勉强让我复原出院,光想到这一点,我就心痛不已。

  如果讲起我历年来因为天灾所动过的手术,那些把我当做活历史的人们都相当不满现在这种破坏性的施工方式。山洞一塌,他们修理的时候,就干脆把山洞挖掉、填平,从旁边另外填一条路,铺铁轨。这样的施工方式,省钱省事,以后也比较好保养。桥也是这么做,于是原来的隧道有七十二个,现在补来补去,只剩下四十八个;桥梁本来有一百一十四座,现在只剩下八十座了。

  山上的天色暗得特别快,整天忙着为我看病、复健的朋友下班了。阿里山公路虽然已经开通,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住在铁路旁边,我想他们是把我当做他们家人吧!问题是我一生病,铁路无法畅通,他们的交通工具就只剩下工程用的机动道班车了。人去山空,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时候。想到那一亿一千多万的医药费,有时候我实在睡不着,就任枕上的泪水点滴到天明。

  一大早,我专用的救护车就铿铿喀喀上山了,给我载来一大堆砂石。从八月初开始,每天都有这么一车一车的砂石水泥运到我受伤的地点,这种惊人的消耗量,我能不为入不敷出的家计而担心吗?虽然现在年老多病,但是我还是很感谢我两个妈妈。第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日本妈妈,是她给了我强健的体质。另一个则是一九四九年后养我、用我、现在不得不养我的后母。话说回来,当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我也替这两个妈妈赚了不少钱。虽然如此,人老了,要不是台湾老百姓看我老古椎,硬要留下来当纪念品,我早就被拆掉当破铜烂铁拿去换麦芽糖了。

  在阿里山奔驰了这么多年,虽然世事多变,但我一直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慢”。生命的种种,有时候是要慢才能体会的。快,或许是一种必要,但不一定有乐趣、有质量。也许有人说我老迈、落伍,比不上刚来不久年轻貌美、每天嘎嘎叫的阿里山公路,但是只要让我载你一次,你一定会说:“慢,才是一种品味。”

  讲到慢,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没有换心脏之前,用的那种蒸汽车头才叫做慢,如果火车坐累了,跳下来,小个便还跟得上。从嘉义到阿里山,司机们可要吃好几个便当呢!

  蒸汽火车头已经不再走了;山洞桥梁已慢慢减少了,那么大家为什么还怀念我,说我魅力依旧呢?其实是托这些沿途风光的福气吧!当你看向窗外,感受那种气温转换,还有林相,从复杂变简单,到巨木参天的感受,那绝对不是自己开车上山的人所能体会的。有人说:“阿里山的火车会撞壁。”我当然不会自己撞壁!这句话是描述森林铁路特有的“之”字形分道。因为我是一路爬坡上山的,每爬到一个段落,原本在后面推的火车头会开到山壁的尽处,然后更换轨道,车头变成往前拉,所以坐在里面的乘客会有一下子前进、一下子后退的错乱,搞不清楚车头现在到底在前面,还是在后面。这样的玩笑,一路上我总共要开它四次,常常把乘客的方向感弄得大乱,搞不清楚现在是上山还是下山。不过反正都是在阿里山上。

  玩笑归玩笑,旅客的安全还是最重要的。北门检车库的技师吕锦荣就告诉摄影师说,因为我是森林铁路,铁路的坡度几乎让司机从头刹车到尾,单从阿里山到神木刹车的次数,大概就比台铁从台北开到高雄都还多,所以他每次检查的重点就是刹车。

  有时候看看周遭的一切,发现什么都老了!自己老了、车厢老了、车头老了,连这些工作朋友也都老了。八十五年来看过多少人为我付出心血、青春,甚至付出生命。想到这些,有时候真的让我不禁老泪纵横。光听我这老头子啰里巴嗦,实在没啥意思,应该看看我那两个可爱的儿女才对!看看天天充满朝气的祝山和温柔害羞的眠月吧!

  大清早五点四十分,拉着八节车厢的列车就准备从阿里山车站出门了,现在你该相信我这小儿子会打拼又会赚钱了吧!虽然今天生意还不算太好!

  祝山日出,大家都说是台湾的美景。老实说,对我这样一个老人来讲,日出的意义是生命又过去了一天,而且日出不一定每天都看得到。看不到的时候,埋怨半天,看到的时候,眼睛又受不了,所以我喜欢的反而是日出之前那一段等待,还有干净的天空、多变的云彩,或许这就是静观才能自得的另外一种景色吧!

  祝山线是一九八六年生的,年纪小了点,不过现在却是家里的支柱。我觉得祝山就跟日出一样,充满希望。它的诞生代表阿里山的伐木事业结束,也预告观光时代的来临。也许再经过几年的历练,我们阿里山铁路的家族就全靠它了。

  载回看日出的人们,回到家才九点,很多人说不定都还在睡觉呢!可是祝山线已经赚了一票回来了,我们应该让它好好补个眠,不再吵它!

  女儿眠月,说来惭愧,这样一个好名字却是日本人取的。日据时代初期日本人河合博士到石鼓盘溪做森林调查。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大石头上看着明月缓缓升起,这时四周都是千年的参天古木,溪水在月光下泛着莹光,他就在这样的情境下酣然入梦。十三年后的一九一九年,当他旧地重游的时候,那些古木都已经被砍光了!明月依旧,然而山林不在了,他为了纪念在溪畔林野与月光同眠的美好回忆,于是就把这里取名“眠月”,然后它就成了我女儿的名字。

  眠月生性害羞,尤其是寒意甚浓的现在,整个山的颜色就像她害羞的脸,不过,你们可要穿过十二个景观完全不同的隧道,才能看到她的面貌。然而我所担心的其实也是这个,眠月的美貌一直藏在深山中,知道的人并不多,真怕她年华老去,寂寞依旧。虽然有人说:“不会吧!至少眠月有著名的大石猴跟她做伴,应该不会寂寞吧!”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就生气,一只不会讲话的猴子跟女儿做伴,要是你,你愿意吗?

  ① 旧时长度计量单位,即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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