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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泰雅列祖列宗沟通的意大利人


  外面的环境老觉得不安定,回来比较实在,有安全感,至少小孩子也比较不会学坏……

  车子进入复兴乡复兴村时,路边原本单调的水泥护栏突然抢眼而鲜艳起来。之后不仅是护栏,甚至连电线杆、行道树,以及复兴村内所有店铺的门面、雨棚也都画满了几乎相同的图案与花纹。有人问:“这是泰雅族的图案吗?”好像也没有人敢有肯定的回答。下车之后,看到包装形态根本像同一家工厂集中生产的竹筒饭时,我们很难马上把它和泰雅族联想起来。不知幸或不幸,心里的疑惑也在下车之后马上得到解答。一位妇人说:“现在山地人大都住在外面,这里反而大部分是平地人过来做生意,过来住,所以有人就把我们当做山地人,甚至有人问我们怎么都会说闽南语,我说,我们本来就是当地人呀!”

  满街满路的图案,平地人制造贩卖的竹筒饭,这一切完全符合平地人对当地居民的想象,甚至还让平地的行政人员得意地觉得对当地居民有了关怀、有了帮赞的商业运作,对真正的泰雅人来说,却反而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在这一座没有鲜艳彩绘的教堂里,从全省各地回来的泰雅兄弟姊妹们正安静地聚在这里举行他们一年一度的丰年祭。这样的丰年祭没有小米酒,没有传统服装,没有彻夜歌舞,没有观光客和作秀的政客,这一切似乎都因为脱离我们对当地居民丰年祭的想象,所以对在教堂举行丰年祭这件事,一直觉得不对劲。后来我们发现,教堂里的诗班必须分别以泰雅母语以及汉语练唱时,我们终于知道在写着PINSBKAN,(泰雅语的意思是:一切起源的地方),在写着有意义的泰雅文字的地方,在设有泰雅列祖列宗神位的天主教教堂里,用最虔诚的心感谢上天和祖先这一年来的赐予,对泰雅的兄弟姊妹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因为在这里,他们有一个能用他们的母语替不会讲母语的年轻泰雅人直接跟上天,跟列祖列宗沟通的神父—巴义慈神父。

  巴义慈神父(一九六六年六月来台至今)说:“在山地部落中跑了三十二年了,以前从三民到光复都是用走的,每天要走五六个小时的路,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三十几年来,满山遍野跑下来,泰雅人在生活上早就习惯巴神父的存在,像家人一样的存在。可是在精神上,有些人却把他放在极高的位子上。因为三十几年来,巴神父不仅是他们信仰上的依靠,更重要的是巴神父重新建立了泰雅人在自己文化上的自尊。

  一位泰雅弟兄说:“过去没有巴神父在时,走路好像怕看到鬼一样,他一来,好像把魔鬼驱走了,也保护家里平安……在基本的立场上,他虽然还是外国人,但在感觉上,他等于是我们泰雅族里的一个神,教我们小孩很多道理……”明知道他是一位外国神父,却被尊称做泰雅人的神,乍听之下,觉得会有某种程度的不舒服吧!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泰雅人,有一天,当一个外国神父竟然能从自己都不了解的图案中判读出祖先的历史和你们的话语时,将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人?你一定会说:“好神呀!”

  巴神父说:“泰雅人常在说话中混有一个字叫‘BIRU’,BIRU的意思就是一些字体,或称为‘书’,但一般人都不懂。因为山地人没有书,没有文字,因此我怀疑,如果没有文字,怎么会有BIRU这个话。一直想问也不知道问谁。问男生,男生回答:‘我们没有文字。’我问妇女,妇女回答:‘BIRU就是BIRU,就是织在布里面,有很多花纹,就是BIRU,就是泰雅人的书。’/(一)、\(二)、V(三)、N(四)、★(五)、◇(六)、★(七)、★(八)、★(九)……从布的织纹中可以看到MA LA HU,就是酋长的意思,所以这件织有MA LA HU的衣服不可以随便穿,只有酋长能穿。”

  或许巴神父这样的发现给了族人某种无形的自信吧!泰雅老妇YAKI的媳妇这几年来正认真地重新学习织布。她说日据时代日本人禁止泰雅人织布,理由是织布浪费时间,耕作生产比较重要。现在想起来,都是借口吧!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不让泰雅有文字、有记录、有文化。婆婆老了,能学的可得赶快学起来,不然泰雅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说何况现在还有巴神父帮忙。

  三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如果说巴神父有什么改变,那一定是年纪和体力吧!不过幸运的是现在有车子,南来北往不必光靠两条腿,可是就像泰雅家长的他,该做的、给意见的琐事却愈来愈多。那天午后,我们跟他去看一个刚从台北板桥搬回来的当地居民家庭。他们搬回来的理由非常单纯:“外面的环境老觉得不安定,回来比较实在,有安全感,至少小孩子也比较不会学坏……”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对这个地方重新有了安全感?他们并没说,但是我们感觉到,是一种对自己族群身分的自信吧!

  一位泰雅小朋友说:“我和哥哥都不想学泰雅话,因为太难了……而且妈妈也没教我们……”巴神父笑着说:“不急、不急,慢慢来,对自己文化有了自信之后,语言总是最先回来的东西,毕竟它是文化之母嘛!”小朋友的母亲说:“以前都不敢对外人承认我们是山地人,好像会给别人看不起,自己都不敢讲,也就这样慢慢疏远了自己的文化,更没想到要去学。现在巴神父又开始启发我们当地语言,教我们小孩说母语……我是当地居民,我现在可以很大胆地讲,我觉得我们可以站起来了……”

  那个下午,巴神父可真忙,一路上他还抽空去和附近旅舍的老板讨论泰雅母语的罗马拼音问题。就如他所说的:“族群文化的重建是众人的事情,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是专家学者哦!我只是幸运地在这里跟泰雅的朋友相处比较久而已……”

  傍晚,神父回到教堂,早就有人等在那里了。原来是一位女孩子吸安非他命,家里想送她去勒戒所治疗,可是又怕警察知道了先抓她,所以想请神父帮忙带她去……神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时候,门外却又有人探头了,也许看到里面有人吧,他们坐下来静静地等。三十几年来,巴神父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吧!给泰雅的朋友们宗教的慰藉,也给他们文化的自信。

  早在一九六八年,巴神父曾经成立了一个圣加兰合唱团,让一些年轻人唱泰雅族传统歌曲,还企图灌成唱片,以便保存流传。谁知道,唱片还在工厂里,就全部被没收了。三十年后的今天,“文建会”主动划拨经费赞助这样的工作。对于这样的转变,巴神父欣喜却又惋惜,他说:“如果三十年前就能做的话,我们就可以留下更多了。”可是后来他还是说:“啊!不迟!不迟!”一如他一向的自信。

  傍晚七点,天全暗了,除了几个还不想回家吃饭的小孩之外,教堂终于安静下来。虽然没有人了,巴神父还是一如三十年来的每一天,在天黑的时候,把教堂内外的灯全部点亮,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像山村里的灯塔吧!让所有的人都看得到它,随时让人感觉它的存在,让人安心。安心就是外在有依靠,而内在有自信。

  离开之前,工作人员问神父:“神父,你退休之后要留在台湾,还是要回意大利?”他说:“退休呀!我就到天堂去了!”浅浅的一句话,令人动容,一辈子把自己奉献给台湾,奉献给泰雅族的朋友们!感谢巴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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