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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 我现在不戴手表了,也不记得把手表扔在了什么地方。表里的机件早已不再旋转,或者已经生了锈。这些,我都不管了。做我的手表大概是不快乐的。除了手表,我也不再给我的闹钟上响铃的发条。所以,我很久没有听见它杀猪似的在破晓时分把我吵醒。 我现在不怎么理会时间。肚子饿了,这就去找一点东西吃;疲倦了,这就去歇一会儿;看书看得高兴了,这就一直看下去,直看到灯亮了,或者,天亮了。 朋友找我喝咖啡,我才想到多少要了解一下时分的交替。离家之前,我会瞧一眼我那不闹的闹钟,到了街上,我就光看街上的时钟。我现在认识很多钟,什么地方有一座钟楼,什么地方的店铺外挂着一面四方旋转钟,我竟然数完10个指头都不够用。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竟会渐渐地认识了一大群不同地点、不同模样的钟:铜盆般圆阔的、指环般细致的、柠檬脸的、星空般错综复杂的,以及它们响亮的、奇异的、荒诞的、闹笑话的名字。 在许多街道上,虽然丛立着店铺,却会连一个钟也找不到。这时候,我只好站在一旁,注视过往行人的手表:罗马字的、阿拉伯字的、中国字的、没有字的、跳动数字的,各种表随着各种手臂、各种命运在摆动。有时我看见钟点,有时看不见。 我依旧喜欢伏在桌面上睡觉。很多日子了,我不再听见手表那种轻微的答答声,但我听见自己脉搏的律动,均匀而清晰。我想:我原来也是一个颇准确的表,而且不用上发条。伏在桌面上,我常常一面侧耳细听一面暗自思量,不晓得这个表什么时候会停止,没有发条可上的表,一旦停了,那就是永远的,停了。既然如此,一切浮动的是非功过,得失成败,都显得不重要了。 我仍然喜欢逛街,天气好的时候出外去感受太阳,天雨的时候去踩几脚水,任由时光在身边漂游,瞧它怎样静水流深。我正在学习把步伐放慢,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磨练成一头蜗牛;车子来了,也不去追赶,车子开走了,也不觉得懊恼。我觉得这样子蛮好,我已经不作兴和任何太阳、任何白兔赛跑了。 桌子 我没有写字桌,也没有想过要去找一张。或者,我并不怎么喜欢写字桌,我喜欢的只是写字桌的抽屉。我又不能只买抽屉不买桌子,所以,我没有写字桌。 我有一张桌子,那是一张饭桌子。本来是一张四方的饭桌,连同几把椅子聚在~起,占了屋子的四分之一。有一位老朋友专程到我家来拜访屋子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它们,给我意见道:此桌过大,换个小桌,当有较宽裕之空间。我做了。可是我的数学不好,桌子不错是移了出去,搬了新的进来。却仍旧是张大桌子,唯一的不同,是方桌子变了圆桌子。 不管是方桌子还是圆桌子,我一见是桌子,即抖开一幅四四方方的桌布。每次去逛工艺品公司,我的脚自自然然会把我带到刺绣的部门,而我的手就会扬起一幅绣花的桌布:十字线的缀花,拼贴的剪补花,楼空抽纱的织绣,我见了都要说:呀!所以,我的桌子有许许多多花衣裳。 桌子铺上桌布,书本放在桌上就可以放心了,一定不会让书本变成抹桌布了。看书看得疲倦时,只要把视线从书缘掉下去,就会看到一朵水粉红的荷花。花瓣的颜色深深浅浅,花蕊的颜色又要深一些,花的中央缀满密密麻麻的珠点儿。纤巧极了的针步,真是细致的刺绣呀。 有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茶、溅了墨,桌布一下子成了花斑脸。洗来洗去还是花斑脸,只好搬出缝纫机,选一组粗纹样的花模,把茶斑墨迹给缝掉。迟早有一天,我会有一批古怪的百结刺绣桌布,而且厚得像地毯。 好像没有什么人在写字桌上铺一块绣花的桌布,写字桌上常常出现的是一块冰凉的冻玻璃。或者,我没有想过要去找一张写字桌,是因为不打算和一块冰凉的冻玻璃做朋友。 把手臂平放在绣花的桌布上,我总是觉得又宁静又安详,心平气和而温暖,所以,我常常不久就在桌面上睡着了。或者,我没有睡着,只不过伏在桌面上胡思乱想:到底我喜欢的是桌子还是桌布上的刺绣还是刺绣里的荷花?到底我刚才的感觉:纤巧极了的针步,真是细致的刺绣呀,指的是桌面上的荷花,还是桌面上书本里的文字?连我也给弄糊涂了。还有关于抽屉,到底我喜欢的是抽屉,还是抽屉里的唐三彩陶马?而唐三彩陶马,到底我喜欢的是唐,还是三彩,是陶,还是马? 椅子 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一张写字桌,但摇椅就不同了,一直希望家里有一张摇椅。不过,每次见到摇椅,只能叹一声:摇椅啊!因为家里根本没有地方放得下一张摇椅。摇椅又不是一个枕头,总不能放在床上;摇椅又不是一盏灯,难道可以挂在天花板上。所以我没有摇椅。 家里放不下摇椅,只能说:那是因为屋子小,那是因为摇椅的体积大,所占的空间比普通的椅子多,那么地摇起来,总得有一个大圆圈的框框。不过,没有地方放摇椅,不能怪摇椅,也不能怪屋子,得怪自己喜欢摇椅喜欢的程度不够深。如果真要喜欢摇椅喜欢得像阿黛儿,难道不可以把床抛掉,把冰箱扔掉,把电视扔掉? 家里放不下摇椅,是既成的事了。最近,忽然发觉屋子里竟然没有一点空白的墙壁可以挂一幅月历。比起来,月历的面积比摇椅当然小了,而且月历又不会摇头摆尾。那天,我坐在靠背椅上把屋子打量了一番,我家除了朝西有几个窗,屋子共有3面墙。第一堵墙边摆了一个冰箱和一个床,第二堵墙边摆了一个衣橱和另一个床,剩下的一堵墙靠着两个书橱,别说挂一个月历,连墙也几乎看不见了。这倒是一件令我难过的事:唉,我如今看不见自己家里的墙了。唉,我如今也不大看见自己地球的皮肤了。唉,我还是把这些捞什子的摇椅和月历忘掉的好。 家里虽然放不下摇椅,幸亏还可以挤些椅子。最近因为换了桌子,所以也换了椅子。仍是些靠背椅,仍是没有什么椅子的历史可供追溯,也没有椅子的故事。由于椅子新,觉得很陌生。不过,家里仍有一张凳是我的好朋友,它可不是靠背椅,而是张黑铁脚、防火胶面的圆折凳,凳面上有些七彩花,很香艳的样子。这折凳是我的患难知己,因为它其实不是我的椅子,而是我的桌子。我家的首席桌子就是那张圆饭桌,其次是一张平日折着站的麻将台,它们都喜欢看电视。碰巧我母亲要看电视,或者我兄嫂中拉队前来雀战,而我又想看书写字,我就会带了我的老朋友折凳躲到厨房去。这时候,折凳就变了我的桌子,另外一张很矮的 板制木凳才是我的凳子。在厨房里,我还有一位朋友,复姓垃圾,单名一个桶字。因为折凳的凳面狭,一些字典、书本和稿纸簿常要坐在垃圾桶上面,我的垃圾桶就是我书本的椅子。 原载《台港幽默散文精品鉴赏》 ------------------ 虚阁网Xuge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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