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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嗦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佩戴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姐姐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李国华问思琪:“你要看心理医生吗?还是你想要跟心理医生讲些什么?心理医生会从你那儿问出什么?”思琪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记得东西。”

  “你这样多久了?”

  “大概三四年吧。”

  “怎么可能三四年你都不声不响,现在就要看医生,照你说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李国华笑了:“正常人哪会那样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说:“正常人也不会这样。”李国华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你是要找架吵吗?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思琪把另一只白袜子穿上,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她不说话了,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出小公寓,大楼门口,骑楼下有街友。地上的铁便当盒里硬币散如米饭上的芝麻。街友在用手移动下身的断肢。思琪按着裙子蹲下去,和街友平视,把钱包里的零钱哗啦哗啦倒出来,捧着放到他手上。街友揣着钱,一面折了又打开身体,右脚的残肢磕在砖地上响亮的一声一声。他连连说:“好小姐,你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思琪微笑,大楼的穿堂风把她的头发泼起来,蜜在护唇膏上。她无限信服地说了谢谢。

  上出租车之后,李国华对她说:“很好,你爸爸妈妈教得好,你不知道晞晞已经领养了几个黑小孩——但是你别再给那个乞丐了,我好歹算半个名人,我们两个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不好。”思琪没有说话,她只是把沾在嘴唇上的头发拈下来。啃着发梢,被口水濡湿的头发在嘴里沙沙作响,她开始白日梦,她想,啊,这个沙沙的声音,在路树哭叶的季节,有一条铺满黄叶的大河,任自己的身体顺着这河漂流,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老师还在讲晞晞领养的小孩。做祖父的人了,思琪突然笑出来。老师问她笑什么。“没事。”

  “你真的有在听我说话吗?”

  “有。”思琪一边含着发尾一边心想:你真的有要我听你说话吗?

  小公寓有贮藏间,别墅有仓库。李国华就是那种就是被打发去买菜,也会把整个超市每一种菜都买过一轮的人。他有时候会觉得,赚钱,大量搜集古董,是对他另一面的生活最好的隐喻。他总是对小女学生说:“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心里头激动不已,因为这句话的双关如此明显,却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指点着被带去小公寓的女学生,要她看墙上的胶彩仕女图。仕女在看书,眉眼弯弯如将蚀之月。女学生试图看懂那画的时候,他从后面把她的四肢镣成一束,而另一只手伸出去,他总说这一句:“你看,那就是你。你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有多想念你吗?”被带去卧室她们总哭。而客厅里的仕女的脸孔还总是笑吟吟、红彤彤、语焉不详的。

  李国华只带思琪去他在内湖的别墅那么一次。别墅仓库里满满是古董。门一推开,屋外的阳光投进去,在地上拉开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一尊尊足有小孩高的木雕随意观音,一个跌在另一个身上,有的甚至给新来的磕掉了口鼻。无数个观音隔着一扇扇贝壳屏风和一幅幅苏绣百子图,隔着经年的灰尘,从最幽深处向思琪微笑。思琪感到一丝羞辱,淡淡地说:“看不懂。”他狡猾到有一种憨直之色,问她:“当初给你上作文课,你怎么可能不懂。你那么聪明。”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说是带她去别墅,其实还只是带去别墅二楼客房的床上。他又假寐,思琪继续说下去,前所未有地多话,像是从未被打断过:“以前,我知道自己是特别的小孩,但我不想以脸特别,我只想跟怡婷一样。至少人称赞怡婷聪明的时候我们都知道那是纯粹的。长成这样便没有人能真的看到我。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星期一拉她去“喜”字头的小旅馆,星期二“满”字头小旅馆,星期三“金”字头小旅馆,喜满金很好,金满喜也很好,在岛屿上留情,像在家里梦游,一点不危险。说书,说破她。文学多好!

  那次思琪问她之于他是什么呢?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千夫所指。”

  问他是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吗?记得老师回答:“本来有所谓,但是我很少非要什么东西不可,最后便无所谓了。”便第一次地在大街上牵起她的手,他自己也勇敢不已的样子。虽然是半夜,陋巷里,本来就不可能有人。抬头又是满月,她突然想到天地为证那一类的句子。走回小公寓,他趴在她身上,她只感觉到手背上给月光晒得辣辣的,有老师手的形状留在那里。想到千夫所指这个成语的俗滥,可以随意置换成千目所视,甚至千刀万剐,反正老师总是在照抄他脑子里的成语辞典。思琪很快乐。

  李国华回高雄的期间,思琪夜夜发短信跟他道晚安。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屏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酒窝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发短信的口吻也还像从前中学时写作文那样。道了晚安也不敢睡着,怕做梦。看着被子里自己的手,不自觉握着他送的说能帮助入眠的夜明珠。夜明珠像摘下阴天枝头的满月,玉绿地放着光。可是满月太近了,那些坑坑疤疤看得太清楚了。

  李国华最近回高雄老是带礼物给师母和晞晞,带最多的是古董店搜来的清朝龙袍。一涮开来,摊在地上,通经断纬的缂丝呈明黄色的大字人形,华丽得有虎皮地毯之意。晞晞一看就说:“爸爸自己想搜集东西,还把我跟妈咪当成借口。”而李师母一看就有一种伤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枕边人。死人的衣服!有的还给斩了首示了众!她总是苦笑着说:“这我看不懂,你自己拿回去研究吧。”师母不知道那是另外一种伤感——受伤的预感。李国华每每露出败阵而驯顺的模样,乖乖把龙袍收起来。下一次再送的时候他几乎相信师母是真的可能喜欢。皇后的明黄不喜欢,那妃的金黄呢?妃的金黄不喜欢,那嫔的香色呢?一件一件收回自己小公寓的贮藏间,最后几乎要生起气,气太太永远不满意他的礼物。又一转念,高贵地原谅太太。

  每次收礼,李师母心中的恐惧都会以伤感的外貌出现。对师母而言,伤感至少健康,代表她还在恋爱着这人。他从十多岁就不善送礼,好容易两人第一次去海外,他在当地的小市集挑了在她看来根本等于破烂的小古董回家。这还是蜜月旅行。刚刚在补习班一炮而红那年,他有一天揣着一尊唐三彩回家,“三彩,主要是黄绿白,但当然三不只有三种颜色,三代表多数”,直到她跟着他念一次“黄,绿,白”,他才松手说:“这是送你的。”

  这么多年,李师母唯一不可思议的是他宠晞晞到固执的地步,晞晞十多岁就买上万块的牛仔裤,上了中学便拿名牌包。她也不好生气,生气,她从此就变成两个人当中黑脸的那一个了。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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