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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回青楼(2)


  二

  黄得云朝思暮想要找的人此时正在花园道圣约翰大教堂内,垂头跪在十字架前深深忏悔。礼拜已近尾声,风琴鸣奏圣乐,阳光自彩色玻璃射入,金光闪闪,史密斯心中祷念,但愿金光化做天使,拍着白色的翅膀随着圣乐下降,把他挟在翅翼下飞走升天,远离人世间一切忧烦纠葛。

  他记起小时候在布莱敦的家乡小教堂做礼拜,高大的银烛台点着白蜡烛,火光闪闪,十字架上的耶稣远不可企及,母亲让他合掌跪在长凳上,牧师从圣爵取出白色的圣饼,他伸出嘴唇去接。这是救世主的身体。母亲不止一次带领他读圣经,经书上这样说:

  “耶稣拿过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史密斯含着圣饼,害怕把救世主吞到肚子里。小安妮穿着做礼拜的白纱裙,从长凳那边侧脸看到他的窘相,掩嘴偷笑。

  “又拿起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他们都喝了。耶稣说,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

  耶稣的血洗清我们的罪,使我们漂白如雪。他的信教虔诚的母亲告诉他。

  “愿上帝在他神圣的慈悲之中,饶恕你所犯的一切过失。”

  汤玛士牧师矜怜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史密斯不敢抬起头,他怕迎接牧师那双灰色的、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睛。他匍匐圣堂,自觉罪孽已深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怀疑耶稣基督会饶恕他,让他得到拯救。为了摆脱诱惑,他把下班后的时间排得满满的:傍晚离开洁净局,家也不回直奔般含道孤儿院,引领孩子们读圣诗,为他们补习英文直至夜深,然后踩着月色,一路数随身携带的念珠,默诵经文回家,临睡前深吻床头挂的宝匣,祈求能够拥有上帝的福祉睡去。

  遗憾的是,只要稍稍一放松提防,败坏的心魔便趁机潜入,转念之间,他发现自己梦游一样,回到跑马地成合坊,在黄得云住的唐楼窗下徘徊。那个盘据情欲的女妖,守候在窗子后的那一边,引诱他破窗而入,向她投怀送抱。蝴蝶,我的黄色粉蝶,我的永远的诱惑。月光下,史密斯没有血色的脸因挣扎而苍白得像张白纸。在他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荡漾着激情的灰烬,只要稍加撩拨,便有复燃之势,由于分开得太过突然,史密斯来不及尝到男女之间热情燃烧过后不可避免的单调疲倦,就生硬地撇下黄得云而去。他知道窗子的那一边,他的女人此刻正在半垂的锦帐内,辗转陡然空旷的大床,情态十足,无可奈何地噬咬两人合睡过的鸳鸯枕,懒怠梳妆的长发像匹黑缎半掩胸前,她抹上茉莉花汁的皮肤香滑可口,细细的毛孔张开,等待他去轻怜疼惜。她的淫荡的、鱼一样的嘴唇向他呢喃。史密斯想象自己又一次趴覆在涂抹茉莉花汁的女体,倾注他积压的狂暴的热情,与她扭搅在一起。呵,他的又温柔又败坏的妓女!

  没有星星的夜空乌云移动,遮盖了月亮,史密斯眼前一团漆黑。他无法相信自己堕落、败德到这个地步。他使岛上的殖民者蒙羞。他的上司洁净局的帮办温瑟先生,他带有英国贵族血统的夫人不是一再强调:英国人必须在这郁热、灰尘滚滚的异邦小岛维护殖民者的声望与威严,如果有一天,这位带有贵族血统的夫人识破他的行径,获悉史密斯是个宿妓眠娼的浪子,公然在跑马地租赁唐楼蓄养黄皮肤的娼妓,她会不顾情面的当场下逐客令给他难堪。抑或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开去,离他远远的,一等宴会结束,掩上门,厉声的告诉丈夫,以后再也不许那小子踏入她的家门一步。自己纡尊降贵,与出身磨坊主儿子的他平起平坐,已经是香港殖民地才会有的怪现象,达到她容忍的极限。史密斯和有色人种厮混过的身体,坐在她家的丝绒椅,触摸她的银餐具,这可万万使不得。

  这是道德的败坏,与种族阶级歧视无关。温瑟夫人自以为心胸开朗,不存在任何偏见,虽然她心目中优秀的种族,必须和她一样,外貌蓝眼金发,内在智慧高超。

  “上帝保佑,但愿炎热的气候不致把我们的智力消耗尽了。”

  温瑟夫人很为自己的开明民主而自豪。特别是当她听说印度的婆罗门阶级绝对不肯从贱民手中接过食物,怕灵魂被玷污。温瑟夫人除了贴身侍女是从英国带来的,她雇用华人男女佣仆打理她的家务,服侍她一家人,这令她很自傲。在温瑟夫人的眼中,中国人就是官场洋奴、鸦片洋行的买办、湾仔的咸水妹、她家中的轿夫、园丁,以及挤了一厨房的佣人。英文报上有个美国人投书,建议香港的电车分设座位隔离华洋。温瑟夫人合上报纸,奇怪投书的美国人怎么不和她一样,出入坐轿子,而去挤电车那种公共交通工具,亏他是个白种人。

  三

  那晚温瑟夫妇为伦敦派来听取瘟疫汇报的菲立浦爵士举行宴会,席间议论达尔文的进化论,菲立浦爵士接着把话题一转,说他最痛恨离婚,更以史密斯为例:想想看,他的绿眼珠和东方女人的黑眼珠混合,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啊?眼睛灰蒙蒙,外貌不白不黄,心智像黄种人一样迟钝。这种杂婚生下的子女只配给白人统治,当奴隶,菲立浦爵士振振有词。

  离开温瑟家的宴会,回家途中,史密斯觉得自己病了。自从那个晚上开始,他重复做着相同的恶梦:他沉入漆黑如墨的海底,黄得云涂抹茉莉花汁的裸体滑不留手,她一回旋,变成一只形状恐怖的怪鱼,长着四条鳍,像四只赤裸的手臂,攀来绕去缠住他,把他往下拉,拉到海底最深处,如墨汁的海水使他陷于完全的漆黑之中──

  此刻他恨不得破窗而入,去惩罚那引诱他下坠、淫欲的化身,他要进去抓过那淫妇乌云一样娼妓的头,狠狠往床柱上撞,撞得砰砰有声,以之表示对那娼妓的轻贱。最后那次,他半夜踢开唐楼的门,把那淫妇连人带衣抛到床上,揿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朝她脸上吐口水,发泄他满腔的怨恨。

  这还不够。他必须越窗而入,摧毁他一手建立的后宫──他的中国。史密斯将举起双手把一唐楼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青花瓷瓶悉数捣烂成碎片,特别不能忘记砸毁墙角的那座神龛,它日夜点燃红蜡烛,龛内供奉全身泥塑的偶像,异教徒的神明,汤玛士牧师口中的魔鬼的偶像。

  最近史密斯食不下咽,喉咙像竖了条硬木块,一直堵到心窝,令他坐立难安。他怀疑在唐楼吃多了异教徒不洁的食物。这些不懂文明生活的野蛮人,史密斯抱怨,他们动物一样,杀蛇煮羹,吃千年黑鸡蛋、恶臭腐烂的豆腐,把碧绿的青菜腌成紫黑──他被唐楼的一主一仆包围,以她们的方式来侍候他,她们居然让他从锡壶喝下烫暖的米酒、文火煲了几天几夜的猪肺牛杂汤,咽下一口口喂到他唇边炖烂的白木耳,鼻涕一样恶心的感觉──史密斯叉住咽喉干呕。

  如果圣约翰大教堂的汤玛士牧师知道他的教民史密斯的处境,他会毫不犹豫地高喊:

  “火把,孩子,高举你手中的火把,这一次掷向那魔鬼栖息、灵魂污秽异教徒的巢穴,用火刑烧死那异端的女巫!”

  那娼妓是巴比伦的大淫妇,圣经上身穿紫色和朱红色的衣服,骑着一匹七头十角的兽,她的额上写着奥秘的谜语。

  基督教是火的宗教:“耶和华上帝乃是烈火。”圣经旧约的申命记就这么记载。有历史以来,基督教燃起火堆用火刑处治异教徒,焚人无数。然而,颇令汤玛士牧师遗憾的是:在这充满邪灵异端的孤岛上,至今仍未祭起基督教的圣火。

  去年端午节过后,鼠疫开始从荷里活道蔓延开来,汤玛士牧师披上神袍,立在圣约翰大教堂的讲坛,以他吟诗般饱满的声音布道,不无幸灾乐祸地宣称:

  “灾难降临到他们的头上来了,已经开始惩罚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异教徒了,他们罪有应得──”

  他引证《圣经出埃及记》上帝为了打击异教的法老王,“鼠疫像雨一样的洒下──”

  信徒们噤声了。

  为了遏止鼠疫,港督罗便臣下令用火焚烧疫区,范围包括太平山区华人聚居的九如坊、美轮里、芽菜巷、善庆里。港督公告一传下来,华人拖儿带女跑到推广基督教福音的资深教友李提摩太家门口跪成几排,头如捣蒜地求他上达民情,乞请政府收回成命。李提摩太夺门而出,直奔花园道牧师的府邸。汤玛士牧师听了,灰眼珠一转,双手合十感谢天恩。呵,上帝终于回应了我的祈祷,开始惩罚岛上这批罪恶满盈、犹不知悔改的偶像崇拜者。然而,汤玛士牧师心中直认为上帝未免太厚此薄彼,只用火把焚烧人已搬空的疫屋,算是警告岛上不信上帝的华人,这简直太轻描淡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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