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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红棉树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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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拿起毛笔在八行公文纸上挥写,又口头谕知,龟奴不准虐待妓女,如患性病,得受“检验花柳传染病条例”法令所约束,随时受检验。龟奴唯唯诺诺。 注册拿到娼妓牌照,黄得云当晚正式挂牌应客。 万一南唐馆的龟爪染疫未死医好了,伙同瘟疫一发生便不知所踪但重又出现的鸨母来抓她回去,为了报复她擅自离馆,把她卖到最低级的二四寨妓寮,日夜供屠父贩夫走卒发泄,甚至毁了她容颜── 也许龟爪、鸨母此时也在看戏,因她衣饰鲜艳抢眼给认出了,善用心计最是阴狠的鸨母将不声不响,挨挤到她后边,认准了,向龟爪使下眼色,在黄得云没有任何反应之前,人已被拦腰抱住,把她掳回妓寨,逼她重操旧业,如若不从,她将被绑在床上,施以对待妓女最严酷的毒刑:把猫放入她的裤裆内,扎紧裤头,鞭打里面的猫,所谓打猫不打人──妓女不堪创痛,被迫屈服,脸上容颜肌肤未损,不影响应客。从前一听这种逼妓女就范的酷刑,总吓得黄得云悚悚发抖── 戏台下人头钻动,人声滚滚。台上薛平贵回到一别十八年的家,寒窑内的王宝钏仍旧不开门,要他“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还要再退上一步!” “哎呀,妻呀,”薛平贵叫了起来,“后面没有路了哇!” “后面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薛平贵终于“水流千源归大海”地回了家,回到他有三媒六证的妻子身边,即使王宝钏愿意低就:“西凉川有一个代战女,她为正来我为偏。”做丈夫的还是纠正了她:“说什么她为正来你为偏,你我夫妻还在前,有朝一日登金殿,昭阳正院你占先。” 受苦受难的王宝钏熬出头了,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 黄得云在这孤岛上却一无所有。当她坐着轿子离开南唐馆时,她以为这辈子已经找到了归宿,亚当·史密斯是她命中注定依附的男人,三年前她被绑架来香港,就是为了撮合他们在一起,她是一个港口,亚当·史密斯总是航向她。 “不准看我,把脸转过去!” 最后一次,那个晚上,他破门而入,把黄得云抛到床上,掀住她的脖颈折断一样拗过去。 我毁了你,你这黄色婊子。我恨你、恨死你。 这冤家整个人脱了形,可怕极了,凹陷的眼眶只剩两颗鬼火一样绿荧荧的眼珠,张开黑色、鱼一样的嘴向她吐口水,大口大口喷吐到她的鬓边、耳朵,吐到她的眉毛、她的眼睛、鼻子──吐了她一脸。 我毁了你。他一边吐一边吼叫,粗暴的对待她,比对妓女还要轻贱。 黄得云痛苦的抹了一下脸,试着把受辱的痕迹从记忆中抹出,和她的异国情人厮守终生的梦想破碎了,她不愿回去跑马地成合坊那除了关住一屋子黑暗,除了一张空床铺别无其他的唐楼。她不愿朝朝暮暮去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史密斯。也许他还会最后再来一次。 我要毁了你! 那天晚上他伸过巨大白色的手,向我挥砍。我要毁了你,你这肮脏的黄色婊子。他说他是被诅咒的人,他说他的感官的欢乐已被扭曲为淫荡。他说如果他再不冷却他的情欲,他将进入地狱的火坑,接受永世的惩罚。他说我要毁了你,毁了我一手建立的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的后宫,毁了那曾经使我着迷现在成为罪恶的同谋的我心目中的中国。我必须砸毁、破坏这一切,爬出情欲的炼狱,才能走向新生。 史密斯绿荧荧鬼火一样的眼睛和另一双细长、充满邪恶的眼睛重迭,那是龟爪的眼睛,他手上提着绳索,就要来把她绑回妓寨。他和鸨母以观众人潮为掩护,躲在背后,从人家的肩膀后不怀好意的窥伺她,蓄势待发──她必须逃离。黄得云拉住佣妇转身便走,挤出看戏的人群,她要赶快逃离从四面八方拿着绳索,向她挥砍过来白色的大手,逃离追捕她、要毁灭她的毒手。 转出大王庙才两条街,煤气灯、看戏的人声全消失了。街上冷寂一片,更觉得危机四伏。黄得云在街心立住,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一阵冷风扫过,撩起她撒花洋襉裙,月光下一片凄艳转为青紫。长街尽处有一丝幽光若有似无地引领着她,从茅草搭的戏棚后台溢散出来的,在那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有个人,算准了她迟早会回去。继那天黄昏后,黄得云又到后台去过一次,姜侠魂蹲在那棵红棉树下抽旱烟,要不是脸上未退的油彩,和那条只有伶人才会穿的柳绿绸裤,姜侠魂蹲着的姿势,使她想起故乡农闲时的农夫,一时感到无比亲切。 姜侠魂见到她,两道浓眉轻佻的扬了扬,挤出三道长长的皱纹插入鬓边,黄得云发现武生抹了古艳红彩的眼睛是单眼皮。她从没想到单眼皮的男人会是这般迷人,还有他那宽阔的、令人感到安全的脸膛。她想象夜晚伶人们排在戏台上搭铺而睡,如果她能向那宽阔的脸膛依偎过去,吸嗅他的鼻息,戏班流浪的飘零生涯,她也将感到安全适意,只要有姜侠魂躺在她身旁── 戏棚后台那丝幽光不远不近地牵引着黄得云,也许她将快步上前,找到那个颇通文墨的班主,从她小时候最崇拜的花旦新艳梅的下落问起,最后由班主带她到伶人供奉的华光戏神神龛下,点燃三根线香,对三只眼的华光深深一拜、二拜、三拜,成为优天影粤剧班的一员。她将在戏台上扮演王宝钏,过一过穿起凤衣蟒袍受封诰的瘾,台下没有的,在台上获得了。 六 “史密斯先生,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九个月,还没见过香港的红棉树?圣约翰教堂对面,军营外边就有四五棵,记起来了吧?树干又直又高,华人叫它英雄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说,她和亚当·史密斯在鹿角酒店三楼的图书室。 “这种树先开花,后长叶子,冬天一过,会开一朵朵大红花,珊瑚的颜色,把天空都照红了,真美!中国人一看红棉开花,就说:冬天过去了。铜锣湾的水上人家,一看渣甸仓库前那棵大红棉开了花,卷起棉被,说春天到了──” 艾米丽从书架抽出一本烫金的精装书《香港植物志》,作者乔治·班逊姆,出版时间一八六一年。班逊姆根据英国海军水道测量家贝尔和海军医生奥斯,以及其他几个志趣相投的同行所搜集的数据汇集成这本书,书中共列七百四十种植物标本。艾米丽把书递给史密斯: “香港的植物有何特别之处?你想知道吗?史密斯先生。” 被问的热切地点点头。 “这和香港的地理有关,它所处的位置在植物种类分布上是中国大陆北方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起点,因此范围很广。” 艾米丽有点忸怩地晃了一下肩膀: “昨天接到一封信,伦敦植物标本协会开会通过,一种棕树以我的名字命名。我们到狮子山远足野餐发现的。我敢说,香港植物标本一定远远超过七百四十种了。” 史密斯衷心恭贺她。又谈到星期假日到郊外观鸟,殖民地的绅士们热中的活动。 “如果你喜欢观察鸟类,也具有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史密斯先生,你可以到九龙的屏山村村谷,或者粉岭旁边的大帽山,那儿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 史密斯决定听艾米丽的指点,这个周末就一手端了个望远镜,另一手带本记录簿到那两个地方盘旋一天,他相信不会空手而归。 香港的鸟类有二百三十多种,艾米丽的数字是根据鸟类学家的记录,“如果加上路过的候鸟,一共有二百八十五种,”她说,“史密斯先生,你住久了,会发现每年春天从南飞到北方的候鸟,路过香港会停下来休息几天,那个时候你会突然见到大批平时少见的鸟类;然后,隔一两天,便又突然不见了──” 多么神奇!史密斯想到家中阳台忽闪的长雉尾绶带鸟,鸟嘴和眼圈有一道漂亮的鲜黄。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香港一共有九种不同的绶带鸟,我最喜爱的一种,人们叫牠乐园捕虫鸟,黑头黑冠,胸部赭黄色,嘴和眼圈却是浅蓝的,”艾米丽用手比划,“身体只有三寸长,可是雄鸟的尾羽有些可以长到十六寸──” 史密斯从书架抽出一本《香港与东南中国的蝴蝶》,作者寇沙氏,著录香港的蝴蝶有一百四十三种之多。九龙荔枝角附近的蝴蝶谷是搜集蝴蝶标本的理想所在。 “蝴蝶谷林木茂盛,有一种黑色的矮树,蝴蝶蛹最爱栖息,一旦孵化出来,”艾米丽形容那奇景,“千万只蝴蝶绕着矮树纷飞,全是一种黄翅的粉蝶,看起来一片金黄──” 蝴蝶,我的黄翅粉蝶。史密斯在激情时温柔地低唤他的情人。第一次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悉心修饰,彩绣辉煌,她的领口、袖子滚了一圈灿烂的鲜黄,她看起来像只蝴蝶,黄翅粉蝶,她从屏风袅娜的向他走来。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史密斯先生,您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没什么。汤玛士小姐,我在想,春天红棉树开了花,把海水映成红色,希望到时你陪我一起去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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