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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名叫蝴蝶(1)


  一

  多年后,黄得云和亚当·史密斯所生的儿子黄理查德长大成人(他从母姓,他的父母从未有合法的婚姻关系),那个无风的夏日夜晚,黄理查德陪着女朋友在九龙仓码头散步乘凉。维多利亚海港桅樯林立,各个国家的商船轮舶簇拥,灯火闪烁,映着黑色海水,点点星光,离岸最近的一艘灰色货轮,抛锚的铁索有一串长尾的生物在蠕动,朝岸上努力攀爬过来。眼神锐利的黄理查德发现了这个奇景:一串老鼠成群结队陆续爬上岸,隐没在黑暗里。

  “美秀,快看,外国老鼠偷渡上岸了!”

  美秀一吓,不顾一切钻到黄理查德怀里,连头都不敢转。黄得云的后人与永吉百货行老板的独生女定情,就在这个晚上。

  飘洋过海爬铁索上岸的外国老鼠,尾巴细而长,通身黑色,被称为船鼠。它与一八九四年威胁香港生灵人命的老鼠并非同种。

  一八九四年那场鼠疫夺去二千五百五十二人──这是官方发表的数字,其实远远不止,私自埋葬、隐匿不报,或带菌潜回广东死在家乡的不计其数,而光是六月七日,鼠疫最猖獗的太平山街大笪地一带,一天就死了一百零七人,又有六十多人感染上了。

  瘟疫最早从大陆边陲的云南沼泽传染开来,那儿人迹不到、蛮荒原始,终年瘴气笼罩,野兽虫豸出没,病祸滋生。这次一只带菌的老鼠不远千里,爬上珠江口的舢舨,夹在芥兰菜中一起飘流到了香港两天后,船夫和女菜贩暴毙,尸体发黑,埋葬时,被发现颈部、腋下,鼠蹊拳头大的硬块肿核。

  最初玛丽医院的医生对迅速堆积的尸体束手无策,查不出病源的所在,后来伦敦政府派遣细菌研究专家普森教授前来调查,他戴上白口罩橡胶手套,用一根长长的钳子从罹难者家中钳走一只蜷缩僵硬的死鼠,进行细菌试验。普森教授接着上书港督,从日本聘来八位细菌学界权威协助化验,最后证实瘟疫来自死鼠身上的病菌,人类一经染上,无药可救,两天之内病发而死。

  殖民地政府在华人蜗居的菜市、劏房、侧街泥墙贴上布告,列出防鼠的措施,鼓励民众养猫捕鼠。自此,这种嘴尖而长、牙齿锋利、尾巴粗、尖端有几根稀疏长毛的生物统治了十几万华人的生活,人们意识到死鼠远比活的可怕。洁净局职工从疫屋搬出一具具尸体,同时扫出一大堆死鼠,这不仅证实病源来自老鼠,连牠们本身也蒙受其害。疫区居民人心惶惶,夜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鬓发往后拨,露出两只耳朵倾听,屋梁、橱柜、箱笼有没有爬行蠕动的窸窣声,咬噬油瓶的绳索、藤条断裂或饥饿的吱吱声,听到牠们还活着,悬在喉口的心放下一半。隔天早晨开门,最怕从门框砰一声,有个体温尚存的东西敲到你后脑勺掉到地上,低头一看,尖尖的嘴含血,像咬了朵红花,颤动了两下,爪一挺,死在你眼前,你脑门发怵,动弹不得,更不敢去摸被打到的那个部位。

  然后你不得不用长把竹扫帚往阴暗的墙角一撩,有硬物阻挡扫不过来,本想丢下扫把,转身就走,但这是你的家,牙一咬,眼睛闭上使劲扫过来,用不着看,又是令你血液凝固的鼠尸,好几只。

  港督罗便臣一边鼓励居民养猫,一边在路边电线杆、墙角、树上、骑楼木柱挂起装有火油的铁箱,让居民把死鼠投到箱里,以供检疫之用。

  这是一个老鼠统治人类的年月。

  当瘟神挥舞污血斑斑的镰刀从荷里活道开始向摆花街横扫过来,镰刀所劈之处,一个个当街倒毙。手持灯笼的华人寻欢客绝迹了,也不再有刚上岸的外国水兵,摆动臂上的南洋刺青,阅兵一样成群招摇而来了,半个月前不断被掀动的鸦片烟馆,蓝布门帘静静垂在那里,赌场门外一片死寂,招徕赌客发财的吆喝声已成绝响,办馆橱柜的货品东倒西歪,威士忌、白兰地短缺,走私客不敢玩命,再也不从腥咸的岸边爬上来了。

  昨晚兰豆夫人的艳窟照常营业,凌晨轻音乐仍从半掩的门缝流溢出来,在空酒瓶、秽物堆积的街道回荡,叮当响到近午,赤铜镂花的宫灯仍旧高烧,阶下露宿醒来的乞丐按不下好奇心,偷偷推开那扇镶嵌红蓝彩色玻璃的门,艳窟上下除了乐声充满别无人声,兰豆夫人和她旗下的洋妓一夜之间走个净光,丢了一地娼妓的衣裙脂粉,扯下一屋子的窗帘围幔。她们的离去和到来一样的突然,本来在澳洲穿城走乡的巡回剧团,飘洋过海到香港来演戏,戏演完了,女戏子留下来捞,转行到摆花街送往迎来。这下拔营一样,说走就走。

  乞丐把一地的绫罗帐幔堆成个小山,纵身潜入脂粉堆里,吸嗅洋妓衣物狐臭香水的残味,独眼紧闭,口水潺潺流下。洁净局的消毒队闻讯而来,上前欲取走乞丐拥抱怀中的衣物,乞丐怪声连连,死不肯从,消毒人员被迫原地倒下硫磺熏焗。

  一股臭鸡蛋似的硫磺味汹涌的从兰豆夫人艳窟窜出,混合挂在电线杆、墙角、树上铁箱鼠尸浸泡火油的味道,沟渠撒下的石灰酸碳化氢、来不及搬离或被亲人抛弃的尸体烈日下腐臭的味道,像低气压笼罩摆花街,臭味令还活着的人们如坠梦呓之中。

  海面刮过一阵热气,臭鸡蛋似的硫磺味如火山岩浆轰隆涌向隔壁的南唐馆,从花厅、鸦片烟榻,回转曲折,蹿上朱漆楼梯,拍击尖顶阁楼黄得云的门,她不知兰豆夫人已然人去楼空,她门扉紧闭,把瘟疫挡在门外,坐在珠箔底垂闇暗的房间,心里却是明亮的。黄得云不再是被幽禁孤岛阁楼的女囚,三天前,窗外天主堂、妓女祭拜的大伯公神终于响应了她絮絮的祈求,在瘟疫狂飙的时刻,解救她的人从窗外钟楼下来,披着柔软的发,白色瘦长的身躯走进她的生命。

  佣妇抬上三脚红漆浴盆,盛着日头晒了两个时辰的井水,用这水来洗澡便不生痱子。黄得云斥退仆妇,弯腰试探漆盆里的水,从几十丈的地下冒出的井水,本应冷冽沁人,却给强烈的日光煲暖了。三天以来,黄得云用这微温的井水洗涤她娼妓的身体,一遍又一遍抹拭,清洁在亚当·史密斯出现以前挨过她的那无数恩客留在她皮肤上的鼻息、口沫、秽物。亲炙日光的井水,张开千万个小嘴,吮吸她,触电样的微麻,是爱人柔软的嘴唇,捧住她纤细的腰肢,深情热烈的吻──

  她跨出红漆浴盆,赤足踩在红方砖地,她以净化过的兰花般手指撩起覆盖镜台的绣花红绸,她摘下珠翠的头发插了一根莲花顶的羊脂白玉簪,洗澡时怕沾湿了一头青丝。黄得云对镜整妆,拔下玉簪,握住一把半月形红漆篦子从上到下,裂帛一样梳理被卖到倚红阁后就没剪过的乌发。镜子里那个滟淫巾钗、珠锵玉摇的妓女消隐了,挽个竹篮,到天后庙求灵符的那个黄得云回来了,额前疏疏的刘海、素净的耳垂吊了赤铜的耳环圈。她是东莞采香木的女儿家,初秋清晨,和邻家姊妹结伴上香山,凿取古蜜香树的香根。女儿家个个怀私心,偷偷把香木最好的一段切一点下来私藏,令外地来采收的香贩高价而沽。

  她没有东莞女儿香。五斗柜里深藏一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她瞒住南唐馆鸨母向客人索取的“斩白水”私蓄,加上从头上、手腕摘下的珠花银簪玉镯,她可以为自己赎身从良。黄得云放心的往后一靠,她诸事齐备,床上大红团花绫子的床罩被扯去了,新换的被褥折迭齐整,她双手交迭,等待帘子筛进的日光偏斜,她的爱人将手抱钢盔,把涂油的防疫外衣脱在门外,大步向她奔来,像昨天一样。

  等下她温柔地抚摸情人的胡髭,代理洁净局长的位置,无暇细刮的下颚,她将央求他留下来今晚别走了,任凭门外瘟神狂啸,但侵犯不了他们。她将保护他。他会安全的。

  黄得云只想和她的爱人单独的留在这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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