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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1)


  一 雨天的新娘

  朱勤把头仰后靠着,感到一种雨天的疲倦。

  本来上了一天班,她的四肢有点僵硬,此时正好可以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在美容院不太舒适的坐椅上,好好活动一下脱掉鞋的双脚。她的女同事们常爱在下班之后,来这儿洗洗头、修修指甲。这一个半小时的休息,对职业妇女来说,是一种享受。回家去,有一个又乱又吵的家在等着她。

  然而,朱勤不必去面对这些,单身女人的家只有太过整齐、太过冷清。最近这七天来,朱勤天天光顾这家“天使”美容院,她在一片人声吵杂、发卷、发夹跌落到金属盘子的碰击中,双手交叉,对着镜子,任由做头发的小姐在她头上搬弄,心烦得想死掉。朱勤租的小公寓隔壁,有一个五十多岁独居的老女人,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她,尽管她身上披的是睡袍,甚至只穿内衣衬裙,露出青蛇似爬满小腿的静脉瘤,她的脸可永远涂得红红白白,一样也没少。朱勤经常在楼梯口碰到她,老女人总是告诉她,她正要上美容院去。手上拿了洗发精、好几个颜色的指甲油。

  “从前在上海,我母亲常常教我,”她说:“如果你心烦、你不痛快,到美容院去。即使天塌下来,你也甭去管!”一边喃喃:“以前在上海……”一边下楼。

  朱勤只是为了烦心来的?不,她烦心,会拼命吃东西,像以前周末,独自一个人留在女生宿舍,没地方去,她会买来一包包硬的、有棱有角、像花生糖、豆腐干,有时甚至是酱瓜等零食,让肚子里塞满了一大堆粗糙的食物,躺在床上,好像贪吃的动物,胀得难过。

  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到美国留学呢,周末,同寝室的胖女孩,剃完腿毛,吹着口哨到浴室淋浴,准备去赴约,留下朱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写信,写一封撕一封,她把信寄给谁?在台湾的寡母吗?喔,不,除了每个月寄回支票,她不敢跟母亲写信。当初大学毕业,在一家新开的塑胶公司当秘书,母亲却天天逼她找对象,赶快嫁人。朱勤为了逃避母亲的压力,只好到美国来读研究生。这下母亲是真的鞭长莫及了,不过,为了急着离开台湾,她随便接受了一个小大学的奖学金,莫名其妙读了两年,拿了个生化硕士,学位是拿到了,丈夫可是照样没找着。母亲觉得用信催不及她人来催有用,眼看就要赶来了,朱勤帮母亲弄好一切手续,寄钱回台湾买机票,安排在波士顿的弟弟,母亲来时,去机场接她。然后,她一个人,又晃回了台湾……

  朱勤缓缓睁开眼睛,她的脖子往后仰久了,有点发酸。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下她,去忙坐在她旁边,那个七点要在饭店结婚的女孩。准新娘很年轻,穿着衬衫长裤,瘦瘦小小,可怜兮兮的。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却蹙着眉,嘟着嘴,好像在跟谁生气。也许在怨天公不合作,怎么可以下起雨来。她是有权要求不下雨的,毕竟她一辈子才有这么一天。

  朱勤挪动了一下坐姿,伸伸微微僵硬的腿,抬着卷满发夹的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是来做脸的,想借按摩使她下垂的眼袋消失。最近这七天来,朱勤光顾美容院的次数,恐怕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的总数要多。由于一直在学校,又住了几年美国,朱勤的妆扮一向素雅简单,特别是萧喜欢看她不化妆,清清爽爽的。难怪这些一片来,她半躺在美容师旁边,由她在她脸上涂着像漆一样的流质,朱勤从镜子的反映看到自己像面具一样的脸,每次都怵然心惊。

  她这样精心打扮,一心要使自己完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萧?喔,不。为了使她对自己有信心?也许有那么一点。更重要的,她是为七天前从旧金山回国的那个和她从未谋面,却严重影响了她的那个女人……

  朱勤惨然的侧过头去月。刚刚暴牙的化妆师和她的助手撇下她,去妆扮新娘的时候,她们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本来嘛,世界上有什么比把新娘漂漂亮亮的送上花轿更重要的?等一下,整个地球即将绕着新娘在那铺腥红的地毡的大喜堂转。这些都没有朱勤的份。她被遗弃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算把新娘的脸捏弄妥了,就差点口红。暴牙的化妆师一手捏了四、五管口红,问她晚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晚礼服是粉红镶金边,像电影中皇后穿的那种,再来旗袍是柳绿的,泰国绸衬得皮肤白……喔,我先穿新娘纱行礼——别忘了。”女孩说到最后,嘴嗤地笑起来。

  “白色、粉红、柳绿,”暴牙的化妆师重复着,她在找一个适合的颜色。最后取出一管蜜斯佛陀的唇膏。“用红的好了,任何衣服配红的,显出喜气,”又不大确定的说:“不是吗?”

  口红点好了,白色礼服被小心翼翼从纸盒捧了出来。千尺白纱像白色的泡沫,由纸盒窜出来,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小房间。

  “快一点,没时间了,六点就得到饭店去。”新娘命令着。反正她有权,今天是她的日子。

  暴牙的化妆师指挥她的助手,两人手忙脚乱帮新娘穿礼服,只见一圈白色的泡沫往上窜,附在新娘干瘦的身体上,拉好拉链,颈项间却露出一大截黄色的内衣。

  “哎,不行,赶快把衬裙脱下,”化妆师惊叫:“露出一大截,难看死了。”

  朱勤在一旁冷眼旁观,有点幸灾乐祸,她早就发现内衣露出一大截,却并不想提醒她。这下朱勤倒是有点怨暴牙的化妆师多事。

  “快快快,来不及了。”新娘直跳脚:“他车子老早在下面等,一定等得不耐烦了。”

  “让他等,”化妆师的助手很年轻,一个刚刚更事的少女:“最后一次,让他等久一点。”虽然不是她的喜事,她可一直很兴奋。

  一阵忙乱,新娘重又穿扮好了,从镜子打量自己,似乎很惊讶自己一下变那么漂亮,转了一个圈,把自己想象成白雪公主,头昂了起来,两只手拎着篷裙,就要走下楼梯。

  “喂,”朱勤从后面叫住她,有点恶作剧的:“别忘了你的内衣。”

  新娘倏地转过身,恨恨地盯了朱勤一眼,也不弯下去,用露出的脚尖挑起摊在地上的内衣,把它丢到装礼服的纸盒里,她又把头昂起来,悉悉索索示威的走了。

  “老处女,哼!”

  朱勤似乎听到她在楼梯口丢下这句话。

  二 年轻的鼓手

  朱勤坐了计程车赶回家,雨已经停了,她在小巷口停下,脚步迟疑地望着自己住的公寓走去。再过二十分钟,萧将带着他的决定来见她。什么样的决定?朱勤很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钥匙插入朱红大门的匙孔,她回头望了一下这敷满暮色的小巷。巷子风情依旧,墙角边那棵弯腰驼背的杨柳,随着季候,愈发显得多姿。然而,朱勤的心情,和一个星期以前,却完全不一样了。

  和萧来往了三个多月,他通常在下班回家之前,开车先弯到朱勤的小公寓来,两个人一起在四楼的阳台度过黄昏,然后萧再回家去,扮演父亲加慈母的角色,陪他两个母亲不在身边的孩子。

  每天朱勤从早上就开始盼望下班,经常以最快的速度,把应该处理的公事办好,然后,坐在那里,歪着头,笔尖在纸上乱画,眼睛凝视着那一团杂乱的线条,莫名其妙地微笑着。好不容易挨到四点半了,朱勤从皮包掏出一个小小的化妆袋,里头装满了梳子、唇膏、洗脸霜、香水,占用了洗手间,在味道不太好的空气里重新梳洗打扮。其实,萧在五点半以前是不会出现在她住的公寓那条巷子口的,可是,朱勤老是幻想着这样的情景:萧来早了,他的车子已经弯入巷口,朱勤刚好回头来,被萧撞见自己出油、疲倦的脸。朱勤想象自己会掩面逃开,留下萧不知所措的坐在车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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