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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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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琴,小河就在这边,我们上岸去好走。”粘瑞西的声音被疾风扯碎,飘到李元琴耳边。 “看到了吗?前面有间小屋,”粘瑞西挣扎着,奋力张开湿镜片下的近视眼,指点他妻子,“小屋左手有个土梯,下去一拐弯就是爱姐家了。” 李元琴抑制地闭紧嘴唇不响,任由丈关挟着她,用跌倒一般的快步下了土梯。整个脚趾头陷没河岸下泥泞的粘土,她觉得像赤足踩入浸湿的破海绵,有说不出的难过。 “终于到了。”李元琴喘息着跑进砖屋,雨点子悬在她的眼睫毛上,一身浅色的初冬装束全走了样。她解下紫丝巾,像被雨打湿羽毛的鸟一般哆嗦着。 屋梁上一盏昏黄的电灯,以及地面那盆赤红的炉火,勉强地映射出砖屋内乡野风情的摆设。 “爱姐,我太太来了。”粘瑞西撑开手,脱下上装。橡白的灰墙乍现他脱衣的影子,就像一只加倍放大的编幅,张开双翅,骤然又翕拢。 坐在火炉旁烘衣服的女人,放下无目的摆动的火着,开始很快折叠她膝上的干布片。 “元琴,这是爱姐,我们的房东。”粘瑞西向着炉火弯下腰,墙上摇晃的身影蓦地怪状地随他弯身而折短。 爱姐拿眼睛望着粘瑞西前倾的、发紫的粗颈,随即站起来。她脚旁的猫无声地跑掉了。 “喔,是粘太太!”她让出了凳子,招呼在门边打抖的李元琴,“呶,这边来,快烤烤火,你浑身湿透了。” 这是一个矮小可是坚实的老女人。黑发网下有棱角的轮廓被灯光淡淡地刻画出来。 “粘先生!”她的声音唱着一般的嘹亮,似乎长久沉默之后,陡然放开喉咙。 “粘先生!”又是一声重复,“上个月您布置好房间,回台北接太太时,我忘了嘱咐您早点来。像现在摸着黑,又下雨,太太怕要受风寒了。” 爱姐把粘瑞西放在地上的旅行箱拎进房里。出来时,她头上裹了条黑布巾。 “打从这个月起,安崎坑开始天天下雨了。” 坐着烤火的李元琴,经爱姐一说,仿佛嗅到梅雨季节特有的湿闷气息。她向丈夫问灼着冷嘲的眼睛,心里说: “好!你被调到这鬼地方来,似乎不够晦气。我还得陪你碰上雨季受罪。” 她的丈夫浑然不觉太太眼光里的声讨。脱掉西装上衣后,淋湿的衬衫粘贴着他的身体,显得特别肉多。粘瑞西懒洋洋趴扶在屋中的供桌上,恰似一头曲着前肢的狮兽,盹睡于过小的穴洞。 爱姐把眉毛弯成愁虑的弧形,缩缩包在黑布巾里的头:“这雨要下到明年2月哩!”她说。 “安崎坑靠海,湿度大。”粘瑞西把玩他衬衫的纹石袖扣,不起劲地接口,“台湾东北角这一带,冬天吹东北季风,常常多雨。” “哦,粘先生挺清楚的咧!”爱姐靠在一张月份牌上,极诧异的口气,“我们这儿天天得生炉子烘衣服呢!就是不下雨,天也是阴的。” “爱姐,你在安崎坑住很久了吧?”粘瑞西持续礼貌上的寒暄。 “我20岁嫁过来,过完年都46了。” “每年有这么长的雨天,你不会住得心烦?”凳子上的李元琴,伤风般地沙声问。 “爱姐,你实在可以搬出这地方。住到城里,孩子上学也方便些。”粘瑞西鼓舞他的女房东。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呢?”爱姐走过去,掩上被风吹开的门。她回过身来,迅快扫了屋里一眼。 “我丈夫一死,邻居们劝我搬走。”爱姐把背抵住门板对他们说,“随便住到那里去,免得你看着海伤心。” 她向墙角走去,动手摘解大堆的鱼网,圆小的黑头向下倾斜:“那天,我丈夫出海打鱼,就没有再回来。” 粘瑞西听到爱姐仿佛从鱼网透出来的低泣声,他无措地盯着桌上的观音瓷像,不再搭腔。 “这里有什么好?”李元琴用力绞拧她的湿外衣,“夏天海里有鲨鱼吃人,冬天整季下雨,我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台北……” 憋了半个晚上,李元琴终于因着爱姐的不幸,十分堂皇地发泄她对安崎坑的憎恶。 被海夺去了丈夫的老寡妇,微凸着上唇,神情中有着遮掩不住的严肃性。 “台北可以住人,安崎坑也一样是人住的。”她说,“我丈夫死了,我当产婆,替安崎坑的女人接生来养活一家,也还过得很好。” 爱姐整理歪到脑海后的布巾。外边浪卷推向岩岸,发出响大的涛声。她倾听着,微凸的嘴唇,已经有了笑意: “住惯海边的人——就连我那个小儿子——都知道哪个季节吹南风,什么时候海里打大浪。” 粘瑞西短促地笑了一下。隔着火炉,他看到李元琴不服气的神色。 “嘿!爱姐,我们想歇息了。”他慌忙说,“大家都累了。你平常睡得早吧?” 粘瑞西拥着李元琴进入卧房,他瞌睡地连连打呵欠。这天晚上李元琴躺在又冷又硬的板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涛浪愤怒地拍击岩石,她始终想不透,何以爱姐宁肯待在荒僻的安崎坑,每晚听这些吵死人的浪声,而不愿搬到城里去。 二 雨执拗地绵绵落着。檐下那墩石磨早被雨水冲刷得亮净净的。左厢房的门板,也迎着不歇的斜雨,洗走了泥垢,整面门板清洁得似涂上一层松香。篱垣处一小块壤土的地,是爱姐的另一位男房客种的蒜圃。半个多月以来,李元琴看着蒜一天天青翠拔高起来。也闻到石阶下,囤积的坏铁锚,发出一股废铁浸水的锈味。安崎坑在一种停滞的空气里,像被淫雨吓住的乌龟,缩着头小声呼吸。 李元琴双手交叉在助部,对着很低的、冬日下雨的天空发任。她不时厌烦地推开缠在脚畔,那只献殷勤的猫。 爱姐一手提着裙子边,抱了一盆绞干的衣服,跨过水洼,走进篱笆。她先开口喝住在院子里玩水的小儿子,然后看到倚在门边的李元琴。 “粘先生上班去啦?”爱姐的嘹亮的高音,震颤着雨天濡湿的空气。 李元琴微微咧嘴一笑:“去了。”她简短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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