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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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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情菲薄,哪儿去找这种把正义公道放在银钱之上的律师?几经打听,终于问出旺角有一位英国律师,专门帮助无钱无势的市民伸冤,殖民地政府视他为眼中钉,老找借口企图撵他离开香港。吴雪托人辗转相告,约好明天到旺角的事务所去见他。结果第二天报纸社会版斗大的新闻,《英国律师丑闻》,因为闹同性恋,“鸡奸本地未成年的少年,已被扣押,将于日内驱逐出境”。 吴雪仍不死心,循址找到了躲在旺角菜场后边的事务所,附近一带以前受过思的,或仰恭律师为人的,放下小菜场的生意,跑来默默围观。他们瞪视维持现场的警察,那种毒恨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从心里发寒起来。 英国律师行侠经年,最后还是自身难保,锒铛入狱。香港应该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她吴雪偏不信邪,抱着本来要交给这位侠义律师过目的一大叠证据,吴雪调转头,顶着毒辣辣的大太阳,从旺角菜市一口气跑到法律援助处,这是殖民地政府特地为请不起律师的劳苦大众所设的机构。 吴雪此举,触怒了在房屋司任要职的公公,他跳脚咆哮,向媳妇声讨被丢尽的脸面。妇人吴雪一反丈夫在世时的柔顺,大胆地顶了句:“到底是你的脸重要,还是我丈夫、你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重要?” 公公使出杀手铜,媳妇要是再闹下去不听话,他威胁收回般成道这层楼,断绝每个月的接济,任由他们母子自生自灭。原以为这样一来,媳妇一定乖乖俯首,没料吴雪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突然变了性一样,腰脊一挺、头一扬、牙一咬,恨声说了句:“等找到地方,立刻搬出去。” 说做就做,第三天下午找到油麻地这四百尺不到的安身之处,一手抱着还在吃奶的女儿,一手牵着刚上幼稚班的儿子,头也不回,离开于家。后来吴雪到社会福利处申请救济金,公公忍无可忍,扬言拚着两个小孙子不要,即是脱离关系亦在所不惜。 吴雪听到这话,咧嘴惨笑,她做于家大少奶时,儿子满月在“翠园”摆了二十桌酒席的风光是一去不复返了。她搂住丈夫留下的一双骨肉,承受着家破人亡的凄苦。 四 耳边传来邻居小心翼翼的开门声,门缝间鬼鬼祟祟一双眼睛,看到是她,一晃又不见了。吴雪歪斜地嗤了一声,打开铁栅栏,一封信躺在地板上,不知是谁趁她不在家,从底下缝隙塞进来的。 吴雪的心一下紧缩了,她的隐私被侵犯了,愤愤地一把抓起那个信封,原来是法院的传单,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庭。房东终于使出了这一绝招,吴雪跌坐在厅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把信封捏成一团,愤愤地掷了出去。 搬到这小单位之后,救济金加上她私下教几个唱粤剧的徒弟,母子三人总算没饿死。妇人吴雪继续为丈夫的事奔走,逢到认识的人就打听欧美最新出版的医学期刊,只要有关脑科的,她都想弄来就着字典研读一番,一边等着法律援助处的消息。日子也就这么凑合地过,直到上个月初,突然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新房东,吴雪隔着铁栅栏和他对话,不肯放他进门。她自以为缠讼在身,家里除了她那几个女徒弟走动之外,从不让闲杂人等摸上门来。 来人对她租的这层楼,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使吴雪无法怀疑他是假冒。新房东进得门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要加租。照当时的市价,三千元一个月租,还算便宜,同情她孤儿寡妇的,又是老住客,自动减少五百元,从这个月开始算。二千五百元对吴雪是个天文数字,她每个月的收入七凑八凑都不到这个数目。 新房东变了脸,拂袖而去,从此避不见面,使吴雪每月的房租无处投送。如此一来,新房东可以利用收不到租金这个借口,强迫她搬出去。吴雪急中生智,在报上登了报,声明有三个月的房租等着来取。 以为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没想到新房东使出了这一狠招,要她到法庭去论个曲直。吴雪抱着手,悻悻地坐在那儿,鼻翅不屑地颤动着,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吴雪这两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想用法庭的威严来吓唬我,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哼! 转念一想,咦,不对,新房东买这层楼之前,难道没有先打听清楚个中情况,就冒冒然掏出钞票来?天下没这样的傻子,明知香港房屋署保护低收入的住客,她吴雪的经济来源,稍微一查就可一目了然,除非她自己愿意搬,否则法律是站在她这边的。那么,难道说这当中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她不安了,会不会是屈安仁医师搞的鬼,实际上是他买的楼,找别人出面,阴谋就是要让她在香港住不下去,逼回台湾去,医死丈夫的罪状就可一笔勾销。好毒的狠招,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吴雪转念至此,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才进门时,隔壁不是有双眼睛在窥伺她,吴雪平常和邻居少有走动,隔壁这家人最近神出鬼没、神秘兮兮的,莫非里头的人也被收买了,专门来替屈安仁监视她的行动,否则刚刚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吴雪按住胸口,脸色煞白,她立在自己的厅中央,只觉得不安全,不怀好意窥伺的目光,仿佛从四面八方,穿墙透壁向她射来,吴雪一步步后退,用身子挡住丈夫生前爱用的书桌。抽屉里锁的正是足以置屈安仁于死地的凭据。 上回新房东进屋来谈加租的事,一双贼眼不是朝这书桌溜了几溜?当时没想到他心怀诡计,竟然会是替屈安仁登堂入室,熟悉环境来的。也许趁她上街买菜,隔壁的人躲在门后听,证实她出门了,就赶紧通风报信,进得来翻箱倒柜。 糟了,吴雪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手中沾满汗债,拨弄了半天,才把锁扭开来。她恨自己平常粗心大意,没有防到对方人多势众,无孔不人。拉开抽屉,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否有人动过,吴雪像捧丈夫的骨灰一样,捧出整叠的文件。 所有的资料全是影印本,她存放了几十份,一有机会,遇到关心她丈夫冤情的人,也不管熟识与否,吴雪总会奉上一份。下午给撒切尔夫人递的陈情书,就是其中的一份,薄薄的十几张纸,却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的。 吴雪全神贯注,一页页地翻,她的视线落在屈安仁开的一张药方单上,一排鬼画符似的拉丁文,还是台北荣总的医生帮她看出来的,是治癫痫症的药。 那天从手术室回到病房,丈夫又发了狂一样,站到病床上手舞足蹈,又叫又喊,拖着葡萄糖的瓶子,满屋子瞎闯瞎撞。吴雪哀求护士快请医生来,护士袖着手,不为所动,冷冷地哼了声医生下班了。如果法院唤她出庭说口供,这些都是控诉医生失职的有力证据。 折腾了半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屈安仁医生才姗姗出现,问不到两句话,随手在纸上鬼画符写了几个字,这下硬说丈夫有癫痫症。 这张药方就是这个时候开的。 可怜的丈夫,管子摆在脑子里,细菌在里头繁殖,都无从知道。出院后一个月不到,只见他走路愈来愈慢,捧着他硕大的头,再度发高烧,吃语连篇。吴雪在山顶草莓山道找不到公公,直奔九龙塘公婆家,一进门婆婆盘腿坐在椅子上,吸着香烟。吴雪把病情恶化的经过说了,婆婆鼻子里哼出两条白烟,劈头一句: “报应,这叫做报应,只是老天不长眼睛,老的不成体统,应该遭天谴的是他,怎么让儿子来顶罪?咳,什么世道喔!” 做媳妇的垂头站在一旁,听任婆婆发尽牢骚,不敢出声。直到最后,吴雪低声下气,询问对丈夫的病情如何处置,婆婆又有话了,她埋怨儿子不争气,这些年来没有拿过一个钱回家,上回的医疗费,公公已经大叹吃不消了。做媳妇的一径垂着头,不敢和她争辩。 临走时,婆婆透露,公公在房屋署的差事眼看快保不住了,他假公济私,大炒地皮饱入私囊的行径,被眼红的同事告到廉政公署,据说正在调查中,公公被迫只好宣布提早退休。 “树倒湖狲散,草莓山道那个小贱货,看她往哪里藏?报应啊,报应!” 吴雪知难而退,自作主张把丈夫送入大众化的S医院。几个医生走马灯似地过来探视,询问病情,一致同意在病历从屈安仁诊所调出来之前,不可轻举妄动,病人留待观察。吴雪以医院的名义,自屈安仁的护士借调病历,无奈不够齐全,眼看丈夫的脸色渐渐发黄,她又听了一位医生断言,丈夫脑中的管子将很快被细菌所塞满,吴雪满心不情愿地亲自去找屈安仁。 不顾护士小姐的阻拦,吴雪冲入诊室,里头摆设依旧,只是屈安仁医师换了一副面孔。他现在看起来像一头河马,保养得当、肤色白细的河马。吴雪说破了嘴,河马一语不发,最后吴雪声泪俱下,差点下跪求他,河马拉长了脸,仍然不为所动,手指不停地敲着膝盖,凭吴雪过去当演员的经验,她看出这是心中紧张的反应。 “你心虚,明知诊断错误,误医我丈夫,所以不敢拿出病历,”吴雪最后忍无可忍地叫嚷了起来:“我丈夫脑子里根本没有长瘤,也没有患癫痫症,是你一手害他的,把管子栽到他的脑子里——” “你想怎么样?有本事别在这里撒泼,到法院告我好了,我等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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