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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细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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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本来嘛,我是这儿土生土长,你还是半路出家的。当然你要说,这几年在外国读书,混了一身洋气。” 说完,自己哈哈大笑。洪俊兴直直望入她的眼睛:“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很可爱,本地的女孩很少有像你这样的。” 愫细人往椅背一靠。“可是我自觉历尽沧桑呢!”这话是在心里说的,和对方没有熟到谈心事的地步。就是再熟,她也不可能向他诉说。洪俊兴和她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们的语言不同,无从打交道。在经过情感的大风大浪之后,愫细只想休息,她是太累了。有个像洪俊兴这样的人,明知不可能,交往起来也就放心多了。至于对方是否和她一样的想法,愫细可不管,她有独生女的骄纵,天塌下来由别人去顶着,好使她勇往直前。 “真的,黄小姐,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性格爽朗,又开通得很,做起事情来,比男人还能干,年纪轻轻的,真不简单。” “其实该佩服的是你,”愫细说的是实话。她听洪俊兴说过,二十年前从上海坐船来香港,掏出口袋所有的钱,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坐在当时还没拆的尖沙咀码头钟楼,啜着平生第一瓶可乐。 出是出来了,日子总还要过的,虽然没有像好些人从大陆出来,铺报纸在骑楼走廊上睡了好几个月的惨状,在人地生疏的香港,他这个外省人也吃尽苦头。他跳上电车,从北角坐到坚尼斯道,来回不知多少趟,香港到处是机会,他却不知何去何从。 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凭着中国人的吃苦精神和不屈的毅力,终于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愫细只有全心佩服。当她听到洪俊兴常常穷到连茶楼饮一次茶都要算之又算,本着女性的同情心,愫细眼圈都红了。 二十年了,洪俊兴坐在新开敞亮的酒楼,这个人没有因失意而变得尖酸刻薄、愤世嫉俗,也许有过,在他最潦倒的时候,谁又能避免呢?愫细认识的是现在的洪俊兴,真诚慷慨、一团和气,观塘一家不小的印刷厂的拥有人。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懦细开始脱下她穿了一季的相同服饰,是那种日本人设计的,前两年大为流行的宽松洋装,大到可以在腋下胸间养一窝小鸡。愫细在已经不时兴的时候还经常穿着它,只有自己清楚这种服饰可以掩藏她分居后掉到不足一百磅的体重。加上她心清不好,专门拣灰扑扑的暗颜色,衬得她一脸憔悴,使她看来像个褴楼的老太婆。 升了级后第一个月发薪,愫细捏着支票簿,走进中环专卖进口的服饰店,她很为标签上的价钱所吓倒,同时也为多时亏待自己而十分自怜,基于补偿心理,她出手特别大方,满载而归。” 隔天中午,愫细穿了一条浪漫的法国紫纱绉裙,到利园酒店彩虹厅饮茶,她去得早,坐在四周全是镜子的外间等候,转来转去,看到的全是自己。愫细顾影自怜了半天,洪俊兴来了,眼前一亮的模样,使愫细咬着唇笑了起来。一顿饭下来,洪俊兴的眼睛没离开过她,愫细赧然回视,一时的触动,使她摹地惊觉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坐在那里等她,耐心地、忍从地狩候着她,等候愫细终有一天回心转意。而自己这样费心地打扮,难道是为了给洪俊兴看?愫细好像在走路,全无戒备的心情下。突然掉进了一个坑,她大叫声,一下清醒过来,责备自己走路不看路。 洪俊兴可以等,大半辈子不也就这样等过了。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为了澄清自己,为了强调这是不可能的,愫细决定邀洪俊兴到她住的地方,让他看看自己生活的天地与观塘来的洪俊兴是截然两样,横在当中的距离是缩不短的。 从认识之后,洪俊兴一直是她的主宰,愫细由他领着,去的场合全属于洪俊兴的领地,她被带去自己永远不会找去的画廊,把中国现代名家的画介绍给她,他陪她到博物馆、拍卖行看瓷器、古物展览,当然,还有数不清的躲在巷子底,一家家烧出地道潮洲菜、广东小菜的小馆子。愫细不能否认短短几个月洪俊兴引领她,进入一个前未去过的境地,她是在一寸一寸地被吞没。 对,是该划清界线的时候了,邀他上她家,让他自觉格格不入,然后自动引退,这样做不会伤害对方——愫细知道被伤害的滋味。 “一定来,一定来拜访,谢谢你。”洪俊兴心花怒放,没有察觉愫细不怀好意的微笑。 洪俊兴如约来了,愫细去开门,只见他西装笔挺,手中捧了一大把沾露欲放的玫瑰,红的花和红领带使他酱色的脸漾上一层红光,喜气洋洋,愫细小时候爱看的粤语片,经常有类似的镜头出现,她把鼻尖埋在花丛中,强忍住没笑出声来。 “嗯,好香,谢谢你,请进。” 洪俊兴随着愫细身上一朵朵茶褐色碗口大,又像花又像图案的腊染拖地袍子进屋去,走进轰响着的士高音乐的世界,走进愫细小小的天地。人来了,就好办了,愫细狡桧地夹夹眼。 “怎么样?太吵了?”愫细示威地,也不让坐。洪俊兴站了半晌,只好装作欣赏屋内的摆设,事实上这不足百尺的小客厅,瞥一眼也就一览无遗了,洪俊兴以最慢的速度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那个发出原始噪音的唱机,委委曲曲躺在地上,兀自嘶吼着,愫细刚刚搬进,连张桌子也没有,她为它找到了理由。 他踱到窗前,弯下腰,沿着窗,用白色空心砖和木板叠起来的书架,一直沿伸到角落去,洪俊兴弯下腰,浏览书目,发现全是英文书,他抬起头,和愫细挑战的目光接触,赶忙掉开去,讪讪的,脸都涨红了,懦细有着目的得逞后的快乐。 “黄小姐这地方布置得很——呕,很新潮。” “是吗?只怕洪先生不喜欢。” 这里和他自己家中布局严谨,一套红木家具的客厅的确很不同。凌散搁置的小客厅,散发着自由的空气,西化的分居女人的自由空气,洪俊兴屏住气,似乎不太敢呼吸自如。 愫细端出两杯白酒,递了一杯给他。 “试试看,会不会太冰?”自己啜了一口,“嗯,还好。”她总算坐下来喝酒了,拍拍旁边另一把椅子,洪俊兴依言坐下。 “洋人爱搞这一套。白酒先冻一下,味道就出来了,欧洲人更讲究,他们冬天把酒拿到窗外去,让冷空气冻上一夜,喝起来,听说回味无穷。” “比摆在雪柜里要好?” “比摆在雪柜里要好。” “这种酒,什么牌子?” “加州的葡萄酒,尼古松专程带了这种酒,到北京请毛泽东喝。”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愫细跟狄克学会喝白酒,现在她到超级市场,还是情不自禁抽出这种淡黄的瓶子,标签上有一串白葡萄。 “最近白酒很时兴,上‘翠园’、‘北京楼’吃饭,伙计会向你推荐,说是白葡萄酒就着中国菜吃,别有一种味道。” 洪俊兴所提的这两家餐馆,以前常和狄克光顾,他特别偏爱历山大厦地楼的“北京楼”,狄克说里头布置得明亮通红,像中国人的新房,一片喜气。九点钟拉面表演,最响的掌声往往来自外国人的桌子。 而现在中国餐桌上,也摆上了洋葡萄酒,这就是香港。 “好久没去‘翠园’、‘北京楼’了。” 愫细说着,语气中有自己都没觉察的怅惘。的士高的吼声低微了,唱针磨着唱盘内圈,发出笃笃声响。懦细过去坐在地上,抽出另一张唱片,背对着洪俊兴。 “关于我的事,你也听到一些吧?”愫细说,头也不回。“我们分居了,他是美国人,还在香港——” 此时此地狄克在做什么呢?多半是流连在山顶的某个宴会,一手握着酒杯,啜饮杯中的加州白酒,另一只手抚爱着他同种女友的背脊——愫细一下坐正了,还想这些做什么?不是都过去了? “洪先生,”她深深吹了一口气,回到现实,“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这些日子来,你对我照顾,突然之间,我好像多了个亲人,我应该算是香港人,很可惜在这儿无亲无故——” 半晌,对方没有搭腔,愫细禁不住回过头。洪俊兴把脸对着墙,墙上挂着约翰·里依的放大黑白照片。愫细以为他没有在听,想继续往下说,没料洪俊兴发出喟叹。 “西洋人这玩意儿!”他凑近前研究绽开灰色微粒,以至使照片中人面目模糊的像:“这玩意儿,真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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