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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五章 花魂

  一

  八十年代以后,香港在本土化的呼声下,殖民政府少数不甚重要的职位,开始出现了黄脸孔。原先负责康乐组户外活动的史蒂芬·陈,最近被任命主掌市政局的表演艺术。黄蝶娘意识到政府辖下的演艺部门,挥洒的空间及影响力远非我们民间的艺术中心所能及,趁着史蒂芬·陈新官上任,兴冲冲的赶着去攀交情凑热闹。星期天起了个绝早,跟着这热衷爬山的文化官到新界屏山林村谷观鸟。她自己形容睡眼惺忪的捧着望远镜摆样子,说是观赏南下过冬的野鸟,其实眼前灰蒙蒙一片,半天瞧不出名堂。

  “观鸟赏鸟对我这城市中人,”黄蝶娘无奈的晃晃头,“真是另外一套。在那群鸟人当中,发现自己又聋又瞎,可怕吧!”

  我不解。

  “鸟人是另外一种族类。”黄蝶娘说出她的亲身体验:同在树林子里,耳边传来嘹亮的啾啾鸟叫,她正待要回头辨识鸟叫声来自何方,耳朵听觉灵敏异于常人的鸟人,早已凭着啼叫声念念有词的报出鸟名,加上一大串术语:

  “绶带鸟,又称一枝花,黑头冠,嘴和眼圈浅黄色——”

  树枝末梢起了一阵细细的骚动,视力过人的鸟人在瞬息之间,一眼看出枝头小鸟的姿影:黄脊鸽,全身灰黄,眼上有一圈黑眉色——

  “老天,我眼睛一眨,连个鸟的尾巴也没看清,已经无踪无迹了!”

  黄蝶娘自嘲的结论:

  “鸟人能听我听不到的,看见我看不见的,你说,我不是又聋又瞎,是什么?”

  “你说,你不是又聋又瞎,是什么?”

  我想到她的曾祖母黄得云当年随着银行家西恩·修洛流连香港的上流社交圈,在这些以英国人为主充满殖民色彩的晚宴酒会上,他们谈论的话题不时围绕着白人在东方所碰到的见闻趣事,语气带着十足的优越感,毫不留情地轻视取笑他们眼中低劣的黄种土著。

  一位刚来不久的英国律师,提到中环某洋行大班犯罪,被关在深水涉的监牢,利用特权,不时请假出来参加宴会,“甚至做生意。”他说。

  “我唯一关心的是,”喝得半醉的税务官举起酒杯,“我唯一关心的是,五年内发大财,带着钞票远走高飞,到时香港被洪水淹没,大火烧光,与我无关!”

  他的同胞纷纷预祝他早日达成愿望,黄得云也跟着笑吟吟的举起酒杯。

  正式的晚宴餐桌上,男宾们对英国的政治、世界时局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殖民者对分崩离析的大英帝国忧虑不安。渣丁洋行的马臣士大班直言痛骂德国、土耳其等国家暗中支持非洲的反英斗争,以之宰制英国。港府高官则针对印度的暴乱,高谈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部门应该如何更有效地统治殖民地。

  “身为效忠英王的公仆,我竭诚拥护英廷的策略。”高官满脸通红,不知是太过慷慨激昂,抑或威士忌喝多了,“只有继续挑拨印度各教派、阶级之间的矛盾,恶化印度民族的分裂,才能确保大英帝国的利益。”

  圣公会的牧师则以唱吟圣诗一样的雄浑声音,从餐桌的另一端发言。他主张采取以退为进的怀柔政策,认为强硬的镇压徒然增加被殖民者的怨恨、对立情绪。

  “放下枪炮武器,加强宣扬上帝的福音,是渡过统治难关的唯一途径。”牧师吟诵着,“依从主的旨意,改造教化被统治者的性灵,才是永恒!”

  座中的军官司令对甘地“不合作运动”嗤之以鼻。他分析最近甘地被请到伦敦谈判,是跌入为他设下的分化陷阱。

  “这一招是叫做用一桃杀三士。”

  军官司令卖弄这句中国成语,得意的举杯庆贺英王智举,宾客纷纷附和。黄得云也跟着举杯,尽管她听不懂谈话的内容,这也无妨,不过凑兴而已,反正事不关己。

  类似的场合,她每次举杯不误。

  黄得云也许耳聋,她的眼睛并不瞎,她看她想看的。初入殖民地的上流社交圈后,第一次随着西恩·修洛应邀到一个极为西化的华人律师家做客,主人雪亮的钢琴上摆了一个华贵的银相框,镶着独生女的照片,相中少女一身西方仕女的打扮,戴着无边的圆帽,脸带骄矜斜侧坐在一张桃花心木的高背椅,脚下穿着有绊扣的白皮鞋,踩在一只滚绣了花边漂亮无比的垫子上。虽然白皮鞋看起来很新,黄得云还忍不住为那只垫子叫屈,感到罪过可惜。把它放在地上已经不该,两只脚还狠狠踩踏上去。

  以后见过的世面多了,挽着西恩的臂肘进出半山、山顶富丽的巨宅,浅水湾、渣甸山的别墅,流连奇花异木的花园,从宽阔的回廊,款款漫步走进主人家华丽的客厅,她脚下踩着厚厚的织花地毡,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浏览一屋子讲究精雅的摆设,一点也不为踩在脚下的地毡感到糟蹋可惜。

  然而,洋人富豪家中穷极奢侈的排场,还是有令她咋舌、叹为观止的时候。那一次她陪着西恩赴渣打银行董事家的宴会,独踞山头的华厦简直比美宫殿。晚餐过后,绅士们被让到吸烟室抽雪茄,喝白兰地谈时局,交换股票情报。女主人依照规矩率领仕女们到洗手间去扑粉,黄得云入境随俗跟了去。她在英国人的社交圈走动过后,已经习惯了这种仪式,只是她没料到银行董事家的洗手间,大得像一栋屋子,容纳十六个戴着宽边帽子,身穿拖地长礼服的女士竟然绰绰有余。

  那天晚上,她回到般含道的家,发现这个装有木头百叶窗,阳台围着白漆铁栅栏的二层洋楼,太局促狭小了,她在客厅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坐下来,僵着肩膀,背脊挺直,只觉得地上的红色方砖渗透出阵阵贫寒之气,嵌在墙上的花窗图案老土落伍不堪。黄得云回味银行董事家那张酒红色的丝绒美人椅,她微微屈腿侧坐,舒服得不想起身的感觉,又想到那一间宽敞的大浴室有一面落地窗,山下灯火海景一览无遗,入浴如厕还可一边欣赏夜景,不怕人家偷窥,因为那华厦独踞山顶自成王国。

  黄得云对客厅的硬木家具的厌倦,对她般含道家的嫌弃,就是从这一晚开始的。

  云园完工后,她让室内设计师到湾仔海傍的春园街,从专卖仿制西洋的家具店搬回模仿得感觉完全走了样的沙发、桌柜家具。于是,云石厅摆满了仿造维多利亚的丝绒美人椅,椅框涂了一层厚厚金漆的乔治三世皮椅,倒模粗糙的石膏像,青铜希腊女神像,带翅的銮金飞马等等,使西恩·修洛看了,直皱眉摇头。

  战争爆发前三个月,西恩山遥水远的从伦敦搭船又回到东方。他在下公码头下了船,直奔云园,黄得云喜极而泣,特地为他穿上了一袭秋香色浮暗花,滚着细细孔雀蓝边的长旗袍,挽着西恩从伦敦哈洛斯百货公司带回来的珠缀晚装小皮包,在半岛酒店贵宾厅设宴,为西恩接风洗尘,同时祝贺他高升为汇丰银行的总裁。

  西恩在云园住了下来,重新布置云石厅,把那批仿造俗艳、质地低劣的摆设全部搬走。他又为西楼偏厅的“瓷器金字塔”增添了一批宋代龙泉窑的极品,据说原为清宫的旧藏。日本人攻打香港前的那几个月,云园云石厅的宴会臻至巅峰鼎盛,黄得云一个晚上换一件精心设计,钮结滚边别出心裁,一径拖逦触抵脚面的长旗袍,在舞池里与西恩脸贴脸相拥在一起,依偎着跳慢步的华尔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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