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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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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丽·贝克生命中最大的憾事——她以为最大的遗憾——是家人没有钱送她去finish school学德、法语,把她训练得举手投足像个淑女!” “你又知道了。” 话一出口,猛然记起黄蝶娘在讲述她早年的浪迹时,提到祖父黄理查德帮她缴了昂贵无比的学费,要送她进瑞士的新娘学校,结果她跑到伦敦的小剧场当演员演苏丝黄。 “难道说——” “对了,祖父黄理查德要我——他的孙女来完成他的情妇年轻时无法达成的心愿,奇妙吧?” “另一个原因,当然是炫耀你们黄家的财富,不是听说只有欧洲的贵族,美国、阿拉伯石油大王才有钱,也觉得有必要送女儿去学习那些礼仪举止?”我看入黄蝶娘的眼睛,“结果你不肯去,放弃被调教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仕女。回想起来,后悔吗?” 她的回答颇出乎我意料之外,呵,洒脱一如黄蝶娘,她居然避开我的逼视: “想听真心话?是有点后悔——” 我惊异了。 “别弄错了,我才不稀罕那些如何学得装扮得体,礼仪周全,当女主人的应对艺术等等这些垃圾——” 黄蝶娘稀罕的是那些到新娘学校来约会女学生的欧洲豪门贵族子弟,他们成天无所事事,挖空心思,翻新玩的花样。 黄蝶娘一脸没赶上热闹的怅然: “后悔的是没真的玩个够,走了另一条路,再也挤不进新娘学校那个阶层的社交圈。你一定也听说,贵族世家子弟排他性很强,自成小圈圈,不欢迎非他族类、阶级不同的人。” 黄蝶娘又说了些颓废的贵族子弟为了排遣烦闷,种种匪夷所思的玩意。我的眼前浮现了电视上瑞士伯爵表的广告:一对衣饰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的绅士淑女去听歌剧,镜头停留在他们轻轻打拍的手腕,各戴镶满钻石的伯爵晚装名贵手表,听说这一对表的价值可换香港半山一层公寓。 另一个广告更是出格,一位穿休闲服的绅士牵着一头斑纹鲜艳的老虎,在古堡的花园散步,牵着皮带的手腕,戴的是休闲式但仍极为雅致的伯爵表。我把牵老虎散步的广告和黄蝶娘口中的贵族联想在一起。 黄理查德初见英格丽·贝克小姐,是在大会堂的轻音乐会上。伦敦一个著名剧团的表演,黄得云以身体违和为理由,临时拒绝西恩·修洛的邀请,为了不浪费这难求的入场券,黄理查德匆匆换上礼服,陪英国人去观赏。 中场休息时,黄理查德感觉到有一对眼光的余波,从他肩膀后射过来,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立刻被英格丽梳成漂亮的发鬈,一束束垂了下来的金发所吸引。他下意识的拉拉领结,但愿不致因匆忙出门而打歪了。英格丽感觉到注视她的眼光,扭过头去和她的女伴谈笑,白瓷瓶一样的脖颈,使黄理查德看傻了眼。 散场后,在大会堂前的喷水池旁,西恩·修洛停下来招呼从后面赶上来的英格丽。 “啊,晚安,贝克小姐,”西恩举了举礼帽,很绅士的致意。两人显然在社交场合见过面,刚才英格丽的微笑并不是朝黄理查德。 出于礼貌,西恩·修洛开车送英格丽回她下榻的梅夫人妇女会,路上她热情地邀请西恩参加下个周末梅夫人大厦举行的晚会,顺口也邀请了黄理查德。 “贝克小姐,非常感谢。可惜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连一样乐器也不会。” “修洛先生太客气了,我预备上台唱一首歌,真希望听到您的指教。” 得不到期待中的反应,英格丽在下车前向西恩道别,又加了一句: “修洛先生,您一定听说我的鹦鹉乔治吧,欢迎您来认识牠!” 英格丽只身在港,下榻梅夫人妇女会。这座三层白色建筑,坐落于半山与红棉道缆车站之间,是上任总督夫人从本地富商募款兴建的,综合了维多利亚及爱德华时代的风华,马蹄形的外观,面向花园的走廊入口阶梯,两旁的石柱,以新古典主义奥尼克式柱头为装饰,给整栋建筑平添了巴洛克风味。 初遇后第二天,黄理查德下班后,来到梅夫人妇女会外面徘徊。他想象英格丽是这栋白色建筑的女主人,而他自己是个漂泊的游子。来到大堂,站在圆拱形的落地长窗前,等待英格丽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她将穿着纯白柔软的衣裳,镶滚着细细的花边,金发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她长裙微摆,一步步姗姗下楼,长窗旁的他,等待着下凡的天使,把他带到壁炉前,让温暖的炉火烤暖漂泊游子风霜的心。 事实正巧相反,漂泊异乡的是英格丽。这栋白色建筑是殖民政府专为离开英国,只身来港的女人而设的栖身之所,是个不牟利的旅馆。英格丽在二楼按月租了一个房间,楼下的餐厅供应膳食、饮料,还有一个小小的酒吧。按照规定,住客的期限最长不得超过两年,英格丽以充当图书室的管理员为交换条件,长期免费住了下来。 她养了一只长尾红嘴的凤头绿鹦鹉来陪伴她,取名乔治。早上拎着鸟笼下楼,把它挂在图书室的窗前,陪她上班。英格丽的工作是阅读英国刚寄到的小说新书,审查书中的内容,一读到书中过分渲染男女主角接吻搂抱的缠绵恋爱场面,便列入禁书,以不适合女性读者阅读为理由,藏到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仓库。这是妇女会创办者梅夫人定下的规矩。当年她以总督夫人之尊,在图书室开放之前,亲自坐镇,托着腮一本本审查。 英格丽延续这规矩,享受了先读为快的特权。她常是读完一遍,意犹未尽,便起身关上图书室的门,朗诵小说中激情的描述,对着鹦鹉连读带表演。如此次数多了,她观察到笼中之鸟起了微妙的变化。每当她一靠近鸟笼,鹦鹉便格外地温柔,轻轻垂下翅膀,把牠的羽毛整理好,搧摇牠开叉的长尾巴,一翘一翘上下摆动,发情一样向她调情。 在一次鸡尾酒会上,英格丽把她的观察说给香港大学一位生物系教授听,喝得醺然的教授恭维她为研究香港鸟类行为打开了一扇窗口,又表示有兴趣和乔治认识。英格丽早已探听出教授是个丧妻不久的鳏夫,住在薄扶林道港大的宿舍,一栋有花园的红砖楼房。她很乐意为教授引见。 与乔治会面的结果并没以愉快收场,教授以专家的姿态验明鹦鹉的雄性性别,第一次把手伸进鸟笼,进行下一步检验。乔治突然发威,恶狠狠的对准教授的手臂啄了一口,当下血流如注。英格丽养了一只善妒的雄鹦鹉,名叫乔治,立刻在殖民地英国人的社交圈传扬开来。 四 “老天,那会是真的吗?都什么年代了?”我惊呼,“你算吧!梅夫人审查小说,一本本读,也许还情有可原,英格丽当图书室的管理员,已经三十年代了,连接吻拥抱居然还被当做禁忌,有伤风化?” 黄蝶娘抬抬眉毛。 “是真有其事。悲哀吧,女人!” 她请我到香港会所午餐,拿她大法官父亲黄威廉的会员副卡充分利用,出入殖民地最古老尊贵的俱乐部。饭后,带我到二楼装演古色古香、华丽考究的图书馆。我顺手抽出一本《香港早期图片》画册,翻到第十五届总督梅利轩夫人海莲娜兴建的梅夫人妇女会大厦,几帧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帧是精雅的巴洛克式门廊,另一幅公元一九一九年正式落成启用后,花园的一角,长裙及地的西洋仕女坐在草地上的藤椅喝下午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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