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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以后,随着汇丰银行的英国经理西恩·修洛出入殖民地上层的社交场合,黄得云剪短了头发,烫成小鬈,身穿高领束腰秀长的拖地洋装,出门时外罩小披风,皮包、皮鞋跟着衣服的颜色配成套,吸引了不少眼光。

  “我有一把蕾丝白色的太阳伞,精致漂亮极了。”黄蝶娘告诉我,“Great Grandma参加游园会时撑的,哪天你来看!”

  “这把阳伞可当道具,拿到舞台上亮相,也是一个宣传的噱头。”我建议,“你剧本里不是安排了一景港督府的游园会,充满殖民地色彩的?就怕你舍不得,给演员弄坏了。”

  “哪来的演员?不是说好了,我就是黄得云!”

  “嘘,轻声点。”

  黄蝶娘环视一下喝下午茶的客人,不无感慨地突然说她的曾祖母禁不起英国人西恩·修洛的一再恳求,最后真的为他换上了一袭秋香色浮暗花的长旗袍,拖到脚面上来,滚着细细的孔雀蓝边,领口停了只黄翅粉蝶的结纽,陪西恩·修洛出席宴会。

  “绝无仅有只那么一次,就在这半岛酒店的一次宴会。”

  二

  我把黄蝶娘拉回公元一九二二年,黎美秀出阁大喜之日,碰到香港开埠以来第一次大罢工。起因是服务于英美、荷兰等外国船公司的华人海员要求雇主加薪百分之三十。

  “倘不蒙允许,则离职罢工,后果资方负责。”

  海员见轮船公司未在期限之内答复,于是集体罢工。平日熙来攘往的贸易港,顷刻间变为死港,百多艘洋船壅塞海面,水路交通瘫痪,甚至连中环到尖沙嘴的天星渡轮也停驶。殖民政府无奈,只好派英国海军来驾驶。由于不识水流,渡轮在水上盘旋,无法停泊,乘客差点葬身海中,舆论大哗。

  当陆地上的火车、电车工人也响应海员罢工,废置闲置已久的手车、轿子复出,重新派上用场,满街冲撞,吆喝连连。

  黎美秀的老祖母早在孙女婚礼前一个多月,就向仪仗店雇好人扶,预备连人带手车在出阁前两大先把嫁妆游街搬到男家。没想到仪仗店的人力车全给香港大酒店出几倍工资雇去帮忙抵港的游客搬送行李,连敲锣打鼓的也轧上一脚。黎家正考虑透过媒人向男家传话,表示情势所迫,迎亲时仪仗、抬花轿的工资也只有任人开价,照给之外,打赏的“欢喜钱”更是铿吝不得。媒人话没传到,香港举行全市工人同情海员总罢工,邮电、饭馆、报社,以至佣仆、轿夫、厨师各行各业多达十万多人。

  送奁嫁妆可延后,黄得云坚持新娘入门的吉日良辰改动不得。黄家就是请不到丝竹鼓乐、八人抬的彩轿吹吹打打去迎亲,这婚还是要结的。

  也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寒伧的竹轿,一块粗糙的红布横过轿顶,歪歪扭扭覆盖下来,充当喜轿。两个无精打采的轿夫,一前一后抬到黎家门口,无声无息就要迎娶新娘。这与黎家盼望的轿顶红绸绉纱随风飘展的八人彩轿相差太远了。新娘的两个妹妹和她圣心书院的同学,按照粤人习俗,出来联合拦起门来,不让媒人入门。几个女孩看不过男家这般简慢,特别闹得凶,齐心想为冷清的场面制造点喜乐气氛,把拦门红包价码开得很高。平日来往传话总是笑脸迎人的媒婆,今天不知是白粉涂厚了,笑容有点僵,对女孩子们讨价还价似乎有点不耐烦。后来还是黎美秀的父亲出面劝解,女孩才收下红包,讲明新娘三天回娘家,用它来请看电影吃夜宵。

  黎美秀的老祖母拄着拐杖,老泪涟涟,黄家有洋行买办做靠山,欺负她可怜从小没了娘的大孙女。为这门婚事,老祖母呕尽了心。从一开始,媒婆按照古礼规矩,首先交换两家胪列祖宗三代名号的“访单”,黄家始终交不出。媒婆怕这婚事谈不拢,到手的红包又飞了,说服黎美秀的父亲退而求其次,祖宗三代名录可免,但黄家产业家产则需尽列。

  回讯很快来了,还附上渣丁洋行买办王钦山的大名地址,以供女家前去打听查证虚实。黎美秀的父亲照着媒婆的地址找到半山西摩道王买办刚落成的新居,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毕竟气怯,连门铃都没敢按,就折了回去。

  男方找媒人去女家征询聘金、礼物、金猪等,美秀的父亲慑于黄家气焰,故意表示清高,请男家出主意。他怕女家多索聘金而少给妆奁,女儿过去会被虐待,不过先跟媒婆讲明嫁的是长女,必须隆重讲求体面才行。

  媒婆把话传给黄得云。

  “聘礼、送奁若是照古法议定,你亚耀婆一来一去怕不跑断你媒婆腿!”

  她当下给出两个方案,任由女方挑选:

  “既然说由我们男家出主意,依我看,双方只求出得你家,入得我门罢了。女家不需男方过大礼,男方也不需女家送妆奁,只准备些衣物和床上的帐被褥枕,其余的厅房家俬一切由我们自办。”

  “那第二呢?”

  “也可以学学人家何启大律师娶媳妇,先讲好男家送多少礼饼金,女家回以妆奁金,简便又省事,都什么年头了!”

  黄得云顺口说出个数目,男家送礼饼金二千,女家回奁金四千。黎美秀的父亲答应黄家送礼金二千,女家用尽这笔钱来备办妆奁。媒人把话传来传去,黄得云不肯少收妆奁金。

  黎美秀的老祖母钟爱长孙女,认为婚姻大事明媒正娶,大闺女一个,哪能带着衣箱帐被褥枕进门。只有给人做妾的,才会拎着包袱,用一顶青衣小轿,无声无息从侧门接回男家。于是,老祖母拄着拐杖,亲自为长孙女打点嫁妆,除了依从黄家千叮万嘱免去厅房家俬,其余陪嫁,按照古法,从香案锡器、顾绣、漆器、镜屏花瓶、时钟、箱笼、床铺被褥、便溺洁具,以至刀剪、秤尺——一概俱全,还早早定下仪仗店的人扶。孙女出嫁前一天,先送啬搬嫁妆,多绕几条街,风风光光把妆奁送到男家。

  结果黄家抬了这顶还不如纳妾的青衣小轿无声无息的来娶新娘,迎亲的鼓乐、仪仗、抬花轿的人夫工资、红包全省了下来,过些日子市面恢复了,黎家还得雇车子把妆奁送去。所有的便宜全给黄家捡尽了。

  少去鼓乐唢吶三催三请,黎美秀哭哭啼啼的上了竹轿被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她被搀扶着,跨过门坎,走进一个她从没来过、心里却想象千百回的新家。她发现她被安置在一个黑黝黝的房间,触目尽是黑漆酸枝木家具,全是老古董的式样:宝座式透雕花的镜台、云纹百宝方角柜、凤凰纹衣架、云石屏风、五斗橱——这与她私下向往的新家相距太远了。她盼望的是墙上贴着浪漫温馨的花草壁纸,梳妆台上有一盏绿色的台灯,最好角落还摆了一架白漆的风琴。她在圣心书院当学生时,最欣赏教音乐的女教师背脊挺直坐在风琴前,下颚高高抬起,弹出旋律庄严而优美的赞美诗。

  黎美秀凄凄凉凉的坐在这黑暗而空洞的新房,嫁妆没送来,她找不到一点熟悉的依靠。她甚至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黄理查德一无所知,只记得在先施公司天台相亲那天,两个人各据茶座的一端,遥遥相望了一下,她即被媒婆、亲戚们簇拥着离去。临走之前,黎美秀偷偷回头望了他一眼,一阵风吹过,黄理查德按住呢帽的手似乎很白皙,在日光下尤其耀眼,至于他的相貌,罩在呢帽的阴影下,并不十分看得清,好像是长得凹目高鼻,轮廓比一般华人深。

  她对丈夫最温柔的记忆是新婚夜。黄理查德揭开蒙在她头上的红罗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分拨她额前虚笼的头发。黎美秀梳着时兴的“一字式”刘海,长长的像帘子似地盖住眼睛,黄理查德把发丝分开像燕尾般放在额前的两侧,好看他的新娘。黎美秀屏住气,低垂的眼睑不安地闪动了几下。

  还是同样一双手,在她初夜的床上伸过来,伸过来。黎美秀双眼紧闭,拚命往床里头躲,恐惧令她悚悚颤抖。她默诵玫瑰经,抗拒伸向她的那一双手。黎美秀仿如见到圣母向她显灵,披着粉白纱灰白长袍,似飘似摇地出现在她面前。圣母双眼低垂,为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而脸露忧伤。

  呵,她即将失去的贞洁!订婚后,黎美秀曾回到圣心书院,探望德律修女。她掏出圣母像,双膝下跪,请修女给圣像降福画十字,黎美秀感受到浴于圣母慈泉的滋养。她答应修女奉行戒律,祈求无玷而极有福的童贞玛丽亚帮助她抵抗丈夫的诱惑,遵守圣灰礼仪及那稣受难日等大小斋戒,以及一年当中必须禁绝房事的神圣日。

  虽然如此黎美秀却保留着丈夫为她改变的发型,终生不变。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妆,她回味前额被丈夫抚触的滋味。她拿起一把小镊子箝她的眉毛,拔起一根,心中一阵甜蜜的牵痛,她把两道眉描了又描,一直描到镜子里出现两道长眉入鬓才满意地放下眉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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