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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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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次想探问她的曾祖母黄得云的故事,苦于插不了嘴。一直到有一晚半夜三更,门铃大作,开门竟是黄蝶娘。她忘了带钥匙,把自己关在门外,找我挤一晚。看她平常慌慌张张老是丢三忘四,有一个跟她同去伦敦学芭蕾的女人告诉我,黄蝶娘创下连续五年“忘记”报所得税的纪录,机场出境时被海关截住不放人,还是靠她大法官老爸动用关系,才除去出入境的黑名单。 被她打断清梦,本想消遣她两句:热情如火的女郎,全香港有多少单身汉的床空了一半等待她,竟然投宿于我家,未免太反高潮了。猛然记起她刚和她的发型师情人闹翻。据她形容那个澳洲人长了一对漂亮的绿眼睛。黄蝶娘找他为她头发造型,听说发型师有个同性情人,只好耸耸肩打消主意。一晚她搭夜船到愉景湾,坐在敞篷的上层看海上的星星,突然有一颗掉到她眼前,亮了一下,发型师闪着他的绿眼珠坐到她旁边。 下船后,她跟他回到他海边的家。黄蝶娘享受了半个月的浪漫激情,黄昏一丝不挂的坐在阳台上等她的情人回来。 可惜这吹海风看星星的良辰美景没能持续下去,发型师的同居人从印度朝圣达赖喇嘛回来,黄蝶娘被抛弃了。她不甘心地跑到威灵顿街的发型屋找他算账,澳洲人只当是来造发型的客人,把她按到镜子前,气得黄蝶娘大骂狗娘养的。 我体谅她还没恢复过来,带她到客房,黄蝶娘却随我进主卧室来,挣脱她披挂一身、一手的金项链手镯,在我面前脱衣解带。在她退下超短的黑皮裙之前,我想象她里头一定是穿黑色内衣裤,蕾丝通花胸罩是不衬垫的,我在中环连卡佛百货公司的内衣精品部曾经看上眼、不忍释手的那种,穿上去一定又性感又有情调,平添闺房气氛,自知买回来也缺乏勇气穿上身在丈夫前面晃,摸了半天,也只有忍痛放弃。如果让黄蝶娘知道了,她一定哇哇大嚷,说我这个禁欲的中产阶级的中年女人太不会享受人生,已经无可救药。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超短黑皮裙下竟然是烈焰火红的三角裤。我眼前晃过摆花街南唐馆黄得云娼妓的红肚兜。而她的曾孙女穿着妓女的红内裤一脚踩在凳子上,表演似的脱下吊带黑网袜的姿态,令我再也忍不住了: “老天,你今晚去了哪里,从湾仔来的?” “去喝了两杯酒,半夜来了一伙刚下船的水兵,没心情扮演苏丝黄。”说着,逡了我空了一半的床,“算准你独守空闺,直接闯了来。怎么,老公又飞到哪里了?” 她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教我一招拴住丈夫的秘诀,说是练会了保证我夫妻鹣鲽情深,让老公除了我,心无旁鹜。穿着烈焰火红内衣裤的黄蝶娘,斜侧站在衣镜前摆姿势,膝盖微弯,上半身倾前,脚趾曲起扣住地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关键是甩手时紧缩肛门、阴部不放,憋气半分钟,再慢慢放松,反复练习。” 这运动能锻炼膣部,使阴道收缩力变强。“像吸盘一样吸住男人,俘虏他,让他跑不掉。” 黄蝶娘对她曾祖母黄得云的性生活,更有一番见解。她说当年被卖入半掩门当琵琶仔,鸨母调教房中秘术,第一步就是学会用生殖器来运气,在丹田、会阴、命门三个关窍练功夫增加元气。 一提到黄得云,我睡意全消。 “本领高强的妓女,床上经验多了,还懂得反过来采阳补阴,使精返为气,本人的Great Grandma一定属于此类。” 黄蝶娘一副引以为傲之色。 “没听过‘窄阴术’吧?道家的一个法子,用药物来冲洗女人的膣部,使阴道变窄,和我刚做的运动有异曲同工之效。” 窄阴术的创始者是春秋时代的美女夏姬,相传与她有过一夕之欢的男人终生被她俘虏而无怨无悔。连她生产之后,也立刻恢复如处女,三天后又与陈灵公同房。黄蝶娘说。 “会‘窄阴术’的,还可青春永驻。我看过Great Grandma的照片,掐手指算了半天,照片跟她实际年龄差上一大截——一大截,真是驻颜有术。早年她是万人迷的红牌阿姑,这不出奇,奇的是到了中年,照样不缺男人围着她转,真心情愿的把她看成黄理查德,她儿子的姊姊!” 二 香港的银行多过米铺。 根据公元一九七九年的资料统计,持有执照的银行多达一百一十五家。其中殖民地最老牌的汇丰银行,历史最为悠久,远在满清末年便曾经手几笔大宗的政治贷款,至今仍掌握着香港的金融命脉,拥有签发港市的特权。坐落于皇后大道的银行,罗马式建筑雄伟壮丽,除了门口一对上海铸造的铜狮,以及外观的花岗岩,其余建材一律由英国、意大利进口,称得上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舶来品。 最令人赞叹不止的是,银行大堂圆顶的壁画,当年设计师以四万块的威尼斯玻璃,让工人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镶嵌完成。我曾经不止一次站在圆顶下,把脖子仰酸了欣赏那辉煌瑰丽的画面,缤纷五彩的希腊众神,突出金光闪烁的太阳神,乘着华丽的马车横过天空,与财富之神互相耀然辉映。圆顶两端镶嵌着东、西银行的发展史,以及商业交通史,使我在陪同丈夫出席银行酒会时可派上用场,充当谈话资料。 据黄蝶娘得到的内幕消息,大陆文革结束后,香港经济突飞猛进,这栋半个世纪前引领风骚的建筑已经不够急速扩充的银行敷用,即将遭到拆卸重建成摩天大楼的命运。黄蝶娘是从她情人的床上听到这则消息的。她最近两个月来与汇丰银行的一个英国经理打得火热。听她比手画脚的形容,那人是个两百多磅的胖子,一身粉红色的肉,脸像半熟的鸡蛋,脚上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毛袜,也不管三十几度湿热的高温,说是寄宿学校改不掉的习惯,每次还穿着它与黄蝶娘做爱。 “你没看他完了事,趴在床上哈气,一脸的肉垂挂下来,活像只沙皮狗。”黄蝶娘皱着眉,又加了一句,“当然是最名贵纯种的沙皮狗。” 虽然尚属初识,承蒙黄蝶娘交浅言深对我推心置腹。她对男人的品味也许不怎么高明,但也似乎不至于到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想来凭她的出身,不会是为享受英国人的山顶豪华公寓,以及附设的游泳池、网球场、三温暖等设施而献身吧?她是个见过大多世面的女中豪杰。我甚至敢说汇丰银行那艘专供洋经理出海的白色游艇也不见得会让她动心。 到底这两百磅的肉哪一点吸引了她?答案很快揭晓。 “奈德是贵族之后。” “啊,原来如此,你会先行屈膝礼,再和他上床吗?” 黄蝶娘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对我的粗俗很不屑。我得寸进尺继续挖苦她: “莫非你也想效法黛安娜,靠着个人的魅力嫁给王子晋身侯门?” 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世纪婚礼刚举行不久,香港政府的出版品尽是这一对童话故事里的新人头像。 “喂,人家可才十九岁喔,又是如假包换的处女,符合英国皇室的要求。还有她低下头,从下面看人的害羞纯情模样,你呀,等下辈子吧!” 我接着说起丈夫银行的一个大客户,艾默森爵士和他夫人应邀参加了那场世纪婚礼刚回来,前天在一个酒会上听他们提起。 黄蝶娘的眼睛闪亮了,她半信半疑的神色使我抬起下巴,更是振振有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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