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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雕花的太师椅(1)


  香港有一种黑蜘蛛,雌的比雄的大好几倍,把牠们摆在一起,就好比一个五尺男人娶了圣约翰大教堂钟楼那么高的女人做妻子。

  雌的黑蜘蛛坐镇网中心结网,雄蜘蛛无所事事,枯坐网的边缘静候使唤。牠的任务只是交尾,完了,就当牠妻子的粮食。所以常见的是雌蜘蛛。

  雌的黑蜘蛛别号“黑寡妇”,牠会喷出一种毒液来麻醉虫豸,捕获食物。人类憎恶蜘蛛,对牠有诸多迷信,见了就打杀。

  一

  公元一九〇〇年,盂兰节前夕,黄得云几经奔波,汗湿了数不清的衣衫,踩破了两双黑布鞋,最后才在太平山济公圣庙水月宫旁边的斜街找到母子栖身之所,一房一厅简陋的瓦屋,进屋把箱笼往木板床一放,坐在竹凳拽起衣角拭汗。她把那张有四根床柱、大得像间屋子的弹簧床留在跑马地的唐楼,决心从头过日子。黄得云望着低矮的门墙,庆幸自己的决定,眼前就是拆了两扇薄门,也搬不进那弹簧床。

  找个栖身之处比她想象中的困难多了,黄得云以为那场香港开埠以来最严重的鼠疫过后,两万华人为抗议殖民政府严厉规定的新住宅条例,携家带眷愤而离开殖民地,回转广东老家,华人聚居的太平山区一带应该空屋遍置才是。其实不然,香港在瘟疫缠绵之中,人口陆续增加,先是从北美、澳洲、南洋来港定居的华工,再就是走避华北义和团之乱携金带眷南下的新移民。他们挤在这全无自然资源,无地可耕,长不出一粒稻子的石头岛,为了餬口安身立命,做种种营生。

  济公圣庙水月宫附近的居民,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出卖体力劳动从事各种手工业,全家数口挤在坡岭蜂窝似的小木屋。他们以水月宫庙场为中心,自成一个小社会。这一带是港岛西区堆栈粮食的集散地,除了米栈之外,藤器店、竹器店、制油纸伞、箍木桶、卖花布的、打石雕碑的小工厂分列水月宫两旁,清一色家庭手工业。庙场上卖烧鸭猪杂的熟食摊,鱼蛋鱿鱼小吃的大排档,算命的、磨刀、剃头的扯开喉咙招揽生意,吆喝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

  黄得云雇了辆人力车把原本为去倚红阁重操旧业而收拾的箱笼搬到新家住了下来。邻居周嫂是个年轻的寡妇,公元一八九四年那场鼠疫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染疫前两天,周嫂厨房刚做的咸菜腐烂生虫,算命的告诉她这是家败的预兆。梳头时,簪钗断折,不祥之感应验了。丈夫下地后,她矢志不再嫁,守丧期满后仍是一身黑胶绸衣裤,寡紧一张窄脸,不苟言笑。她在香港无亲无戚,亏她厨下有手艺,做得一手地道的番禺家乡菜,在上环闹市文咸东街和皇后大道中的三元茶楼当二厨自食其力,食客吃的婴儿拳头一样大的烧卖便是出自她的手。

  周嫂见新邻居年纪与她彷佛,拖了个小男孩,好像没有男人,也不见亲戚来往走动,屋子无声无息,以为和自己同病相怜,也是寡妇。禁不住好奇,假装拾起一条被风吹落的毛巾,敲门让黄得云认领。相熟之后,听说她在茶楼当厨师,黄得云遗憾自己手笨,做不来美味羹汤。

  “大家姐,如果你有意,我试试帮你搵工,也不一定茶楼,我看你不靠那点工资,当做是赚钱买花戴,有个去处——”周嫂意味深长地叹了口长气,“成天闷在家里,日深夜更长——”

  当天晚上黄得云躺在硬硬的,仍旧很不习惯的薄木板床上,细细体味周嫂的那句话。眼睁睁了无睡意,索性起身,掀开一角竹帘,窗外半边残月,月色并不皎洁,黄得云把竹帘整个拉起,让那清幽幽的月光拥入屋内,充塞每一个需要填满的角落。

  隔着一层薄墙,周嫂那边似有动静,床上的人辗转翻身,摇得竹床咯吱咯吱响。同病相怜的失眠人。黄得云记起长春堂的阿嫂悄悄向她透露,老中医的中药店有一样东西是专门卖给死了丈夫的寡妇。

  “样子做得像真的,那么长短——”

  和她无话不说的阿嫂附在她耳根形容。黄得云边听边掩嘴咬牙笑骂那些寡妇不要脸。两个女人挤眉弄眼说得有滋有味。

  “你不要说年纪轻轻,一个人过——”阿嫂倒有几分同情,“夜夜眼光光睡不着,挨得面色青青黄黄,怎么办?有的故意把豆子撒下地,逐粒逐粒捡,捡完了豆子,天也该亮了!”

  黄得云掩了竹帘,躺在黑暗里。似睡非睡中,似乎有道光闪忽了一下,她以为是从隔壁墙缝透射过来的,会是周嫂半夜起身点油灯?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个身,朦胧中响起一阵哗啦哗啦撒豆子的声音,黄得云慌慌的拉过床单,蒙头蒙脸把自己盖住,躲在被单下替周嫂遮掩羞耻。

  窗外的雨哗啦哗啦下着,一滴滴打着屋瓦,直落到天明——

  隔天周嫂收工回来,说起三元茶楼街口的当铺缺人手,指明要手脚干净,还要识字,黄得云打听工作性质,周嫂含糊说不清楚。

  “你若想试试,大家姐,明天到茶楼来找我,拨空带你过去找事头婆,你自己问去。”

  其实不问黄得云也知道,当铺的差事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剥果烹茶服侍人,没有别的事可胜任。周嫂说她赚钱买花戴,猜中她一半心思。端午节那天,屈亚炳留在唐楼方桌上的羊皮纸信封,英国人给的遣散费,一元、五毛、两毛新铸的银币贼亮亮的,堆起来足足有一座小山,只要她省吃俭用,一时半载母子生活无忧。等到送儿子理查德上私塾念书,也许得变卖黑漆描金凤皮盒攒下来的珠宝首饰。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

  折腾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还要做小伏低,黄得云愈想愈不值得,打定主意留在家里。隔天她家务做得特别仔细,一厅一房的新居屋小狭窄不比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一会工夫已是窗明几净。儿子理查德找玩伴去玩,黄得云一个人排天九牌给自己占卦打发辰光。三十六张牌逐渐砌好摊开,如果首尾两张凑足十点,便可拿走,拿到一张不剩,表示交了好运。

  反复排了好几次,早晨的日光才爬进门坎,晒到门边那把竹椅。暑天漫漫长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西山,又得挨过无止无尽的黑夜。黄得云放下手中的牌,想象济公圣庙水月宫附近一带小店摊贩开市前的忙乱:

  卖油纸伞的老板把还没上漆的伞搬出小店外,他的妻子正在调油漆,准备把伞骨漆成红色,晾干后,合起来是一把红色伞,撑开又是黄油油的,排了一地煞是好看,与隔壁布店摊了一地的云纱棉绸五颜六色的花布相映成趣。藤器、竹器店更是全家出动,手脚并用合力编一只藤摇椅、一顶竹轿,连穿开裆裤的小儿子也帮忙捡拾地上的竹片、藤枝。

  斜坡上传来采石场鎯头敲在岩石上清脆的响声。家庭式的肥皂厂、煤球厂的女工正在忙着,没有一双闲空的手。这些女工的丈夫们坐船到对海红磡、大角嘴的船坞当工人,制造帆船、游艇,甚至载运洋货的汽船、轮船。他们未成年的孩子在火柴厂当童工,拿一枝枝木梗涂上磷做火柴。做父母的明知磷毒有碍孩子的发育健康,为了两餐只有听天由命。

  没有一个人不在工作。连三天前给黄得云母子算过八字流年的相士震天雷,今早也占到了绝佳位置,颈后插了支羽毛扇,坐在“卦命如神”的摊子前,掳起袖子好整以暇,等着开市给人批流年,看气色,占卦算八字。相士声如洪钟,口里嚷道:砂砾丛中辨清是金是石,是龙是鱼,不看不知,一算便分晓。

  三天前黄得云带着儿子来看相。震天雷从她低矮的颈口露出一截白细的脖子,眉目间掩藏不住的风情,断定她若非妓女,便是人家的宠妾。却见这女子家常打扮,神情暗淡面带寂寥之色,又断定她如非孤孀便是弃妇。旁敲侧击套取家底身世,先从小孩下手,说黄理查德额角岩峰,脸不带血色,恐怕生父有难。

  “抛弃了他,也等于死了。”

  黄得云幽怨的垂下眼睛。相士心动了一下,如非他得师门三宝,“出相”做相命先生之前,焚丹书,立盟誓谨守三大戒,只许骗财不得骗色,叛逆者遭剖腹之极刑,他真想收了相命摊,跟这美娇娘回去。

  黄得云催促失了神的相士给他儿子问前程,相士熟极如流背了些公子天生贵格,应科举试,投笔就武无往不利来敷衍。做母亲的满意了。她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碎玉牙。手抿了一下头发,伸长脖颈:

  “算命先生,也看看我的吧!”

  震天雷收敛色心,举目端详,把师门心法所学那一套印证到这张脸上,犹如脸上写字,一一解读。相士算出她金木二星轮廓欠明,早年坎坷;印堂平阔,眉精眼企,为白手兴家之相,而且渐露头角。他心中狐疑,便要黄得云伸出手来看掌纹,光看不够,动两只指头去捏她掌心,手虽尖却软中带硬。

  “唉哟哟,你这命,女生男命,不同凡响呀!”

  相士拔出颈后那把羽毛扇,摇起扇来:

  “就败在这颗痣,点了它,运气畅顺!”

  黄得云抚着腮边那颗美人痣,怕被点掉似的,丢下相金便走。

  斜街传来卖花女清脆的叫卖声:

  “买花喔,茉莉、玉兰、含笑,买花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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