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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首向来路(2)


  每逢初一、十五,他以怀特上校特殊事务助理的身分到新安县卢焕的衙门,为了掩人耳目,他都选在日落后出发,二更时分照例有个衙役拎了灯笼在暗巷底处接应,把他引到王师爷的鸦片烟榻前。王师爷手握烟枪吞云吐雾,很少言语,从屁股底下抽出个密封的衙门公文信封交给屈亚炳,示意他先藏好,然后请他躺下来抽两筒歇歇脚,养足了精神再走不迟。屈亚炳每次趁月落野鸡啼之前上路。

  他相信新置的瓜皮帽、黑缎长靴很快会派上用场。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个班房收工后,三步并两步赶到跑马地成合仿唐楼卷起袖子,把长辫盘在头顶,替黄得云劈柴、挑水、喂鸡,甚至搭葫芦瓜棚架——现在他把两只手藏在袖子里,尾指还蓄起长指甲。黄得云和他说话,他肩膊转过去,眼睛几乎全闭,不理会女人一脸的忧伤,生怕这会提醒他的伪装。黄得云只有更周到用心的侍候他。晚饭过后,她在灯下补衣纳鞋,屈亚炳啜着香茶,两个默然无语。像一对平淡的夫妻。黄得云放下针线,要去为空了的茶壶加热水,屈亚炳展臂打了个呵欠,总是推说明天差馆有事必须早起,推门走了。

  升上怀特上校的“特殊事务助理”第一个月,屈亚炳拿了多加的薪水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到东华医院对面长生店旁找摆摊的画师,凭他口述形容,请画师握住炭笔,一笔一画在光纸上描绘,几天工夫,亡母的影容逐渐浮现。完成之后,母亲恍如从光纸上活了起来,有生命似的。屈亚炳禁不住伸出手指放在影容的鼻子下,试探也许还真有口气。画师收拾画具,说他不是傻子,就是世间难求的孝子。

  母亲就是在东华医院过世的,屈亚炳振振有词,她的魂魄在近处回荡,我可感觉到,画师你把她给召回来了。他千谢万谢,捧了母亲的影容回去,从此单身宿舍就不再那么孤清了。

  第二件是他给自己补过生日做三十大寿。屈亚炳穿着簇新的莨纱绸大襟衫裤回到上环敏如茶楼。他大剌剌推门,抬手看到自己平整的衣袖一道新的折痕,满意的咧咧嘴,迈着脚下的新布鞋昂头上了二楼。生日那天,他曾经从茶楼门缝看到一双缎面鞋施施然拾级而上,从那人身上丝质团花衬垫长袍、手持象牙扇的打扮,屈亚炳推断是隔壁大押当铺的东主。现在他踏着那双缎面鞋的脚印上楼,两腿分得很开的坐下,霸住一张台面,扬声召唤拎着铝制滚水壶的伙计,倒背如流的一口气点菜:一碟乳猪烧鹅双拼、一盅两件虾饺叉烧包、一碗牛腩捞面,外加一瓶双蒸烧酒。

  他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还“哈”了一声,抖着腿美美的享受一台面摆得满满的食物。末了,又超出预算,叫了一碗腐竹白果糖水,吃完抚着饱胀的肚皮一摇三摆下楼,牙签插在齿缝,露出嘴角,向路人昭示他刚从敏如茶楼吃了饭出来。

  路过兴昌影相馆,下个月领了薪水,他要来给自己照相留影。屈亚炳把姿态早就想好了;双手平放膝上,腿呈八字撇开,整张脸对住黑箱子,不可有任何偏差,两只耳朵要都照出来,鼻子两侧不能留阴影。

  高升之后,还有邻居上来自我介绍。笃笃敲他单身宿舍的门,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头上绑了头黑头巾的老太婆,尖嘴尖下巴,看起来像只鸟,拿她手中的鹅毛扇柄敲门。屈亚炳以屋里狭促不便接待为理由,陪老太婆立在走廊说话。来人自称住在旁边斜巷底,每天屈亚炳出入都经过她的柴门。

  “贸然来敲门,不好意思——”

  老太婆道歉着。她有个侄子在差馆当门房。“前天来探我,凑巧你路过,侄子说,唉呀呀,姑妈!这人住你家附近?我知道他,最近可走运呢!跟随差馆洋大人第一把手进进出出,不知多风光——”

  屈亚炳微微笑着,接受老太婆的奉承。料定她是来替她的门房侄子有事相求,双手抱胸有所戒备。老太婆探着头,对他身后虚掩的门内似有无限好奇,几次几乎想拿鹅毛扇柄捅开门。

  “屋里的人可好?”忍不住出声问道,“也不出来见见邻居!”

  屈亚炳抚着刮得泛青的头皮:

  “惭愧,至今寡佬一个。”

  他有点局促的回答。母亲咽气前,拖了很久,侍候病人,给耽误了。

  老太婆说了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话,摇着鹅毛扇告辞。屈亚炳回到仅可容纳一床一椅的宿舍,感怀身世,满心凄然。成家立室,对他这没有背景身家的单身汉谈何容易!真有女子愿意跟他,屋小如舟,多了一个人势必要鼻子碰眼睛,无处安置。自从尊德公去世,他的母亲惜姑害怕被大妇卖入娼家,连夜逃离屈家大宅,哀求渔船渡她母子过海,第二天屈亚炳发现自己在玛丽亚修女严厉的瞪视下捧着圣经下跪天主面前,而昨天早晨,他却还在屈氏书院随着秀才老师摇头晃脑背诵四书五经。

  屈亚炳在一夜之间连根被拔起,以后从怀恩天主堂到洁净局的单身宿舍,他的感觉是从一个床位换到另一个床位,所不同的是现在独占一间,有房门可关,隔壁域多利监狱传来受鞭笞的犯人的呻吟声,终夜未止。

  躺在竹床上,屈亚炳想起小时候过新年,屈家祠堂前的空地,来了一个体型高大的北方佬,率领他的动物来表演杂技。卖艺的江湖佬敲着手上一面锣,嘴里叽哩咕噜唱了一段没人听懂的唱词,猴子戴上面具翻觔斗,旁边还有一头小黑狗、一只小绵羊。表演两天,这个凄凉的杂技团就转到别处去了。漂泊啊!漂泊。

  二

  拜过姻缘石,黄得云与男人又试了几次,依然故我。隔天早晨她到天井撒米喂鸡,有只阉过的雄鸡金黄火红羽毛斑斓,一丛漂亮的尾巴雄赳赳的翘起,做视鸡群。然而,阉鸡徒负一身鲜艳灿烂的羽毛,牠懒洋洋地蹲在笼子旁,缺乏生气活力。黄得云想到男人披挂一身崭新鲜亮的服饰,似模似样摇摆进出,却只是虚有其表。她狠狠踢了阉鸡一脚:

  “没有用的东西!”

  满腔幽怨无处发泄,又一次黄得云拎起藤篮来到宝灵山道。一群刚拜完姻缘石的三姑六婆,聚在一棵榕树下七嘴八舌拍手大赞石神法力无边,真的有求必应。这一次显灵应到水坑口锦绣堂红妓柳如仙身上。柳如仙芳心暗许恩客里的一个阔佬,相好之后一去不回。

  “这红牌阿姑听说姻缘石有求必应,求夫得夫,求妻得妻,求子得子,灵验极了,她赶来相拜。日日拜,夜夜拜——石神给她的诚心感动了,不出一个月,阔佬回心转意——”

  另一个八婆抢先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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