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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11.怯懦和勇敢

  当兵的时候,编到绰号阎王爷的荆排长的排里,我就是最小的老鼠遇上了巨猫——软了脚爪了!

  荆排长是典型的北方大汉,站在我们这些小个子新兵面前,简直就是巨无霸;这个行伍出身的军官,大字不识几个,但说起话来,满口都是名词术语,尽管有些用词不妥切,或是用错了地方,引起谐趣,但我们听训话的,却连笑都不敢笑。谁敢冲着他龇牙露齿,准吃排头。说拳王的一拳有几百磅重,咱们没尝过,至少,荆排长一拳捣出来,能捣得人连退三步,这滋味,排里的弟兄全都尝试过了。

  “当军人,一定要讲究勇敢和忍耐,”这是他开宗明义的第一章,每天早晚点之后,各排带开,就是他训话的时刻了,而每次训话,都这样的开头,紧接着,他就会用:“想当年,本人在……什么的时候,”这样的一转一接,把他本身用操典所列的规范连接起来,然后,现身说法,一段接一段的宣讲下去,一直讲到他嘴干舌苦,我们站得两腿酸麻为止。他会说:

  “这就是生活教育,训练你们的耐力!”

  我们不能昧住良心,指称荆排长训话冗长沓杂,他的话虽讲得很多,占的时间又很长,但他的声音有时沉宏,有时高亢,生动而又富于表情。一想起当年,当然会拣精彩的讲!讲到他认为重要的地方,他会突然双脚并拢,郑重提示说:

  “你们注意,这一段特别重要,替我立正听着!”

  我们不管多困多累,一声立正口令,就会使人精神振奋起来,竖着耳朵,硬把那段重要的灌进去,因为他讲完这一段,会大声问说:

  “你们听到了没有?!”

  “听到!”大家会这样雷吼着——并非我们一定要喊破喉咙,吼得惊天动地,而是声音答得小了,荆排长会重问一次、两次或者更多次,直到你喊哑了喉咙为止。

  光是吼得声音大,还不成,荆排长会随便指着一个人的鼻子,问你听到了什么?那你得照本宣科,把他刚刚所讲的背诵出来,否则,处罚立即会落到你的头上。

  通常,一个要求严格的长官,往往也是带兵最热心的长官,表示他处处不马虎,凡事不偷懒,对操课的督导认真,所以,我们尽管受了处罚,却仍对他怀有敬凛之意,毫无怨懑。

  只有一点,常引起人窃窃私议的,那就是他时时刻刻的“想当年”,把大家应该休息的时间都占去了。有人埋怨那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人认为他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他说来说去,无非夸称他的机智和勇敢,我的班上的丁副班长就说过:

  “真正勇敢的人,是从不夸耀自己的,咱们荆排长开口闭口想当年,事情由他自己讲,咱们排里,有谁眼见过来着?”

  不过,凭良心说,朝自己脸上贴点金,只要不离谱,也并不为过,何况在荆排长所讲的,许多想当年的故事里面,有很多是拿命换来的战斗经验,对我们这些新兵,有极大的用场,旁人怎么想,我不敢说,至少,我并没把荆排长的那些短话长说,引为过分严重的苦恼。

  “老兵怕机枪,新兵怕炮,”有一回他替我们上起课来:“人在战场上,听枪音听久了,耳朵就不灵光啦!机枪冲着你打,呼呼的像刮风,使你不觉得可怕,姿态高一高,叫子弹给碰上,不是破脑袋,就是断胳膊;而炮弹落下来一爆炸,声音轰轰的像打雷,火花四迸,硝云冲天,看来极为可怕,其实,它比较容易躲避,远不及机枪厉害。一般有经验的老兵,都有躲炮弹的本领,尤其是曲射的迫击炮,更没有准头。当年我在战场上打鬼子,嘿,对方小钢炮打得叮咚响,咱们编了个歌谣:小钢炮,瞎胡闹,东一炮,西一炮,打得老子哈哈笑……这些常识,你们得听着,记着。”

  这一类的经验之谈,我们确是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增加了不少的常识。我们的新兵训练里,有一种震撼测验,演习场的地形布置得像战场一样,有角堡,地壕,铁丝网,真枪实弹冲着人打,姿势高一高,真的会缺胳膊掉脑袋,这种实际演练,更使人觉得荆排长的话确实有用了。不过,荆排长那套老王卖瓜,有时也卖得过火一点,他卖了瓜,咱们听着记着也就罢了,但他还经常捏住弟兄们的小辫子,指责这个胆小,那个怯懦,破口骂说:

  “你们这些活老百姓,胆子芝麻菉豆大,哪能临阵?想当年我当班长,带着人攻扑一座山坡,机枪火网交叉好几道,子弹呼呼的像刮风的一样,我带着弟兄朝上冲,自己跑在前头,你们猜结果怎么样?……嗨,死的都是胆小落后的!像你们这样平时都畏缩,日后都会丢命的!”

  那时刻还没作战任务,有的也都是操课演练,大家怕挨骂,只有拚命的奋勇争先了,大伙儿都表现出大胆来,总该看到荆排长的一点好脸色了罢?嘿,得到的非但不是好脸色,反而又是一场骂:

  “你们这些死老百姓,光是盲人骑瞎马,乱冲乱撞成吗?闭上眼睛,朝枪尖刀口上撞,这算不得真勇敢。你们要学着,胆子要大,心却要细。两军对阵的时候,你们要‘胆大包天,心细如发’。遇上苦,要忍;遇上痛,要捱;遇上险,要定;遇上特殊情况,要反应敏捷!……我的吐沫都说干了,你们这些傻鸟,连门儿都摸不到!”

  真的,比起荆排长那些如数家珍式的经验来,咱们这号儿的新兵,那可差得远了。咱们班上排尾,有个瘦弱的二等兵叫刘新远,他的尿泡系儿太短,出操时忍不住小便,总是举手喊道:

  “报告排长,小便!”

  荆排长被弄得烦腻了,便借题发挥训起人来。

  “忍小便都忍不住了,还够格吗?你替我忍到下操看看?憋不死你的!想当年,我憋溺熬过一整天,我只要你憋半天,还算苛刻吗?”

  “苛不苛刻是另码事儿,”副班长悄悄对我说:“刘新远的肾脏有毛病,跟平常人不能比的,荆排长硬要他憋溺,他哪能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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