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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老小老小,纪贤大哥敢情是越老越小了,”施纪亮说:“他是被风水之说迷住了心窍啦,咱们四个房份里,并没有谁要跟他争财势,争排场。咱们越劝他越不听,这有什么办法?!”

  “他听不听还是另一回事,”三房的房长施纪友说:“前天我赶去看视他的病,他对咱们各房份的弟兄辈,全都显出极不信任的样子。他跟我说过,万一他要倒下头,有关丧葬的事,绝不要各房份的插手,装棺入墓,直到封坟,全都由他长子施为从料理。”

  “这倒无所谓,”四房的施纪峰说:“他家不缺钱财和人手,该怎么办,由他们自己料理去,咱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来由招揽许多闲事在身上。”

  由于族里的人对于族长施纪贤为他自己营建这样的大墓都不赞成,但这种事情,旁人又管不着,所以旁的房份里,都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表示出相当的冷淡来。只有被施纪贤目为文酸的施大先生执拗到底,他硬是指称什么样的人,该睡什么样的墓,施纪贤强煞了,也 只是个土财主,不是王侯,他硬是要睡进这种大墓,怕不是福兆罢?……施纪贤偏偏也一拗到底了,他花上上万银洋经营的墓穴,让他不睡进去,那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因为听了施大先生几句闲言语,就改变他既定的主意。

  “我的后事我自己安排照理,有什么不妥?”施纪贤说:“是福是祸,我自己承担,就是看错了风水,埋在五鬼七绝地上,也死不到他们头上去,用不着他们翻弄唇舌,说那些闲话。”

  其实,族里的闲话只说了一阵子,后来也就逐渐的寝息了,一来卧病的施纪贤并没有死,二来人们对于那座空着的大墓也看习惯了。人们只觉得它太糜费一些,并没有谁抱有施大先生那种看法,认为 只有王侯之辈才配睡进这种样的墓穴。

  旁人既没出面阻挡这宗事,施纪贤便着人去选木料,找一等的木匠来替他打制寿材。他选的是一支粗可合抱的晋产红桧,要匠人精工雕凿成一只没有接缝的整棺,那要比四合棺六合棺更高贵得多。

  “棺要替我慢慢的打。”他躺着交代儿子施为从说:“甭看我又老又病着,我还有时间安排自己的日子,棺木没弄妥,我没亲眼看着点个头,我是不会走的。”

  在工匠凿棺的同时,施纪贤着买进十口大缸,分放到墓穴的两廊里去,他说:

  “这十口大缸,日后要装些什么,你们要照风水师李瞎子的交代去备办,这些缸,也是他要我预备的。当我死后,抬棺进墓的时刻,风水师李瞎子要行封穴的法术,那时刻,所有的人都不能跟着去,等墓门封妥了,你们再烧纸化箔,任凭你们怎样奠祭都行。”

  施纪贤这番话,是当着他的家人子女说的,他们都摸得清施纪贤的怪脾气,尽管心里有些纳闷,却没人打破沙锅问到底,追问为什么要那样?!大家都认为有病火气大,越变越固执,也更暴躁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日后能按照他的意思,让他死得顺心也就是了。

  棺也打妥了,缸也放妥了,施纪贤眨着两眼躺在床上,就是不死,他彷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天夜晚,李瞎子进宅来看他,他把家人都撵到房门外面去,悄声问李瞎子说:

  “人你替我买妥了?”

  “大老爹,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李瞎子说:“我在几百里外闹荒的地方,费了很大的周折,才买到这一对童男女。童男七岁,姓古,是个裁缝家的幼子,我当时是说收徒传艺的,古裁缝的子女多,养不活,与其让孩子饿死在他眼前,不如放他跟我走。”

  “童女呢?”

  “童女姓纪,六岁半,”李瞎子说:“我是从一个落魄的马戏班主手上转买过来的,他们也是从别处拐来的孩子,日后没有什么麻烦。”

  “好!”施纪贤点头说:“如今一切都齐备了,我也该撒手走啦!”

  ***

  施纪贤是阴历腊月初咽的气,停柩到腊月中旬入葬,出殡拣选一个刮风飘雪的夜晚,全由风水师李瞎子一手安排。施家的亲族送殡送到上岗脚的树林边,便止住了脚,一路上散灯的红火在夜风里摇曳着,抬棺人抬棺进墓后退出来。李瞎子着人把十口大缸里要准备的东西。都已准备妥了,那是两缸油,油上浮着大木钱,钱孔串有拇指粗的灯芯儿,燃着了当成长明灯用的;另外八口大缸,四口缸满装干菓,四口缸满贮清水。

  二更天,随着封墓的喊声,一块由绞索绞悬在墓门上方的巨石轰然落下去,大墓便封住了。姓古的童男和姓纪的童女,据说便被封在这座墓穴里了。

  当然,像施纪贤的这种作为,施家子孙在修族谱时,是不会纪载的。中国毕竟不是古老的埃及和印度,用活童男活童女陪葬的事,在民间的传言里,也很少听到过,即使有,也是骇人听闻的特殊事件,神秘,恐怖,又非常的凄惨。

  我童年时,到过施家老庄,也看过那座业已圮坏的大坟,初听施家族人讲述这故事时,有着恶心塞息的感觉,夜晚作梦,竟梦见自己陷身在黑洞般的墓穴里,两盏鬼眼般的绿焰,在油缸上飘浮着,……饿了吃干菓,渴了掬清水,不见天日的日子能延续多久呢?墓穴里不通风,硬闷也把人给闷死了!

  不过,那时业已贫困破落的施家族人,把这恐怖的传说加上了好几种不同的结尾。一种说是李瞎子确实把童男女封进墓里,但施大先生从干菓和清水推想到活人陪葬的事,迎风冒雪进县城告官。官里差人下来打开墓门,进去查看过,四缸干菓和四缸清水是有的,但根本没见着什么活童男和活童女。他们再去抓李瞎子,说他故弄玄虚,假藉名目诈财,但李瞎子早已揣了钱跑掉了。

  另一种说法是李瞎子使用那对童男女,在旁的县里,也骗过一家姓杜的,留下一个杜家大坟,其实坟里也是空的。杜家大坟我连见全没见过,那似乎更遥远了。也不知怎么的,在当时,我总以为施家的后人是有意替他们死了的祖先掩饰。听过那故事之后,每回走近施家老庄,就会兴起一股本能的嫌恶的感觉,就像我们憎恶历史上某些凶残霸道的人物一样!既然无法去追究当时的事实, 只有依从本能了。从这一点,我相信人性仍然是趋向于美的,从我们对于“喜欢”和“嫌恶”的事物比映上,可以默察出这种自然的倾向来。

  你能说你喜欢施家大坟里真有活人陪葬的事实嚒?

  “我嫌恶死了!”你会说。

  我得告诉你,人的信仰就是从无数简单的人性选择中逐渐建立起来的,而美是它的质点,有美,才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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