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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鬼门关，在传说里是真正的阴阳分界处，人的灵魂，虽然脱离躯壳，飘荡空际，领略黄泉滋味，但在进入鬼门关，未经鬼王点收之前，不具鬼籍，尚可不受阴司管辖，一经点收入籍，那就正式入阴，若再想还阳，非经阎罗王批准不可了。一般传言中，对于鬼门关缺少具体的形容。依我童年的想象，它并不像阳世城关那样，垒石为城，筑关其上，飞檐灰瓦，檐角悬铃，风催着铃，也扬舞着城堞上显露的一列旗幡；它没有那种古老而庄穆的气氛，那样巍峨的形象， 只是在青幽里凸现出的土墩，缺口围以粗糙的栅门罢了！

　　而鬼王的形态，在传言里倒是颇为鲜活的。他的身躯，远比一般鬼卒高大，头生双峰，状如驼脊，两耳丛生着两撮赤毛，刀削般的浓眉，环眼，突睛，唇边分露出两枚长而外翘的獠牙，整张脸青黑如碇，整个上身赤裸着，生着一绺乱蓬蓬的胸毛；他下身围着一领虎皮裙，手里抡着一柄钢叉，叉起人轻飘飘的灵魂来，怕比农夫用长叉叉草把还要轻松得多罢？

　　当时我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有关于阴司的传说，都把酆都辖下的鬼吏描绘得那样丑怪凶恶？！我也曾尽量想用臆想把它们美化起来，但总不成，因为它们和人类无所知的死亡连接在一起，自然的恐怖感，会驱走美的想象，而这 只是基本的原因之一。后来我研读本民族的历史，读到古老朝代里的官吏，衙门，罗列的刑具，阴湿的大牢，以非刑拷问为能事的审判方式，视人如草芥的官府意识，腥的风，血的雨，便从感觉中扑面而来。这才使我省悟到，众多源自民间的荒诞野话，并非完全经由凭空的臆想产生，它是经由现实环境长期积压成的潜在意识的释放，所谓虚无缥缈的阴司诸象，均是阳世现实的幻影。

　　当然，传说形成的原因极不单纯。它综和了人类本然的死生观念，宗教意识，对合理生存所作的隐秘企望，各个生命所抱持的生活原则的融会，都含蕴在不同的传说之中，但它所显露的情境，确和历史中的现实生活情境相连。以关于酆都地府的传说而言，阴司的审判远较阳间公正严密，阎罗王对于投生阳世的灵魂，明察秋毫，有烛洞一切隐私的、超现实的能力，——这是人们对无枉无屈的生存所抱的最高期望。人们经常把人间正直良吏誉为阎罗，冷峻而公正，也正是这种期望的曲折投影。阴司的审判严酷无情，地狱诸种情境使人不寒而栗，则是佛家欲以此警示人类戒贪婪纵欲、自残生命的心胸展露，这对于庸碌世人，确然具有警惕作用。至于阴司鬼卒的残暴不仁，则是人们对于人间吏卒发泄性的讽喻，俗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更具有同等的意识。

　　从确信其有的童年，到确信阴阳一体的中年，我得承认，已在精神上屡游酆都，分别拜会过十殿阎君了。

　　按照传言，一个经鬼门关正式登录，列入鬼籍的灵魂，要逐一经历十殿阎罗的分别查核和审判，而隶属于地藏王菩萨的十殿阎君，各有所司，有的司善，有的司恶，有的司寿限，有的司奖惩，有的司曲直，有的司轮回，有的司福禄，层次分明，秩序井然，可说是阳世所无的、精密而完美的司法制度。这种由民族集体心灵所创造出的传说，想象力的丰富，文学素质之浓厚，真是令人钦叹不已，虽然描述得那样阴森，但并不可怕。——人心中对于“法”的体认，宁可失之于严苛，不愿失之于徇私纵情，业已从这些传言里隐约透现出一丝端倪来。

　　回溯童年生活里我所触及的人群，包括许多拖白胡子的老者，脱了牙的老妪，他们都只是信奉阴司的人，没曾显示出我所怀有的感悟，而且，他们仅熟悉阴世的酆都，对阳世的酆都，一无所知。

　　正因如此，我对四川酆都县探究的兴致，逐渐变得浓厚起来。多年中，我交结的朋友当中，四川籍的不乏其人，而籍隶酆都县的，却连一个也没有。我极想追溯传说的根源，探究出人们为何把酆都定为阴司所在的缘由？

　　前年冬天，我在医院里遇上一位川籍的朋友，当时我初患肾结石，他却是久患结石的老病号了，我们既是邻床，又是同病，寂寞中很自然的聊起天来，我问他：

　　“您是哪儿？”

　　“我的声音你听不出？——四川，四川耗子。”他说：“别省的人，很多这样叫的。”

　　“我听出您是四川，”我说：“府上是哪一县啊？”

　　“酆都城。”他说：“没人不知道的地方。”

　　“这样一说，咱们多少沾点儿乡谊了，”我开玩笑说：“上一辈子，我也曾籍隶酆都，阎罗王把我发配到旁的省份去的。”

　　“是啊，”他说：“我们酆都的人，也都传讲着另一个酆都的故事呢。”

　　“那我们就来谈谈酆都罢。”我说。

　　病里谈到他的家乡，他的语韵里带着浓浓的悒郁的乡愁。他说起日夜呜咽的长江，滔滔朝东奔涌过去，江北岸，是一片由大巴山余脉构成的高原，高原上丘陵起伏，溪谷纵横，人烟稀少，满眼都是荒寒景象。酆都县的景况鲜为外界熟知，他认为是由于酆都对外交通异常不便的缘故。它的对外交通，陆路几乎陷于阻绝状态， 只有盘曲的山路可通邻县，平常日子里，难见客商行旅；水路经由长江江岸，舍舟拾级而登，走半天的山路，可以抵达县城。而所谓县城，实际上无城无廓，只是由古往时日的小山寨扩展而成的山镇，寒伧冷落，阴森森的充满鬼气。

　　“你知道为什么在传说里，都把酆都当成阴司所在的地方呢？”我探询说。

　　“据说是有来由的。”他说：“酆都城外有一片多岩的山岗，岗脚下有很多石窟，又深又黑，传说在极古老的年代里，有人打着火把去探那些石窟，发现窟里有石碑，写着‘阴曹地府’和‘幽冥世界’的字迹，再朝里面去，石壁上雕有地藏王菩萨和十殿阎罗的石像，还有判官啦，黑白无常啦，日游神和夜游神啦，高瘦的七爷和矮胖的八爷啦，鬼王鬼卒啦，……探窟的人不敢再朝里面走了，回来一传说，当地的百姓都惧怕起来，用石块把那些地穴给封了，就在崖前平地上，造起一座阎王庙，那是一座很古老、很宏大的庙，曾经在前朝前代多次修葺过，直至我出生之后，香烟不绝，我想，那就是外间对酆都传说的根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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