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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有人说是九叉河上的青龙作祟,石桥崩圮之前,青龙被那把巨锁锁住不能动弹,所以多年没出岔事。自从青龙桥崩圮掉一个角,锁坏了,青龙脱了锁,才会闹出这样骇人的血案来。

  也有人牵强附会,说是铁锁儿就是那把破锁化身的,要不然,一个年轻轻的人,怎会想出那种聚合民间散枪的主意,使得薛大疤眼那帮子股匪被歼,薛大疤眼仅以身免?!……锁若不破,薛大疤眼决不会漏网的。

  最后,连白头白发的老太婆,都会这样宿命的叹息着,无限惋惜的说:

  “嗨呀,怕煞人的一场天劫呀,可不是?九叉河那一方的人,要是早看到这一步,凑钱把青龙桥崩塌的桥身给修好,不是免掉这场劫难,也不会出那天杀的强盗薛大疤眼了!”

  传说既把这宗惨案形容成全和当地风水有关的天劫,至于那个漏了网的正凶薛大疤眼的去处,倒没有什么人愿意再去追究和查访了。当然喽,在一般人的心目里,他既然是小青龙变的妖孽,一旦脱了锁,不是跑到云里,就是回到海里去了。

  但也有少数人不信这个,铁锁儿和银姐夫妻俩就是不死这条心的人。

  “薛大疤眼以为真正把朱家杀绝了嚒?”铁锁儿跟银姐说:“我们夫妻俩,跟红眼朱二大爷叩过头叫过爹的,该算是半个朱家人,薛大疤眼破了朱家老庄,卷劫了朱家的财物,更使出辣手坑杀阖族老小,他就梦想法外逍遥了嚒?——不管官里查不查这宗事,咱们也要查它!”

  “是啊!”银姐说:“他脸上那块疤痕,总是掩饰不掉的。”

  在独眼施耀钱那股匪头目定案行刑之后,铁锁儿辞掉县衙里的那份差事,跟他媳妇银姐计议妥当,连他老娘一道儿,离开了县城。

  没有人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

  经过匪劫的九叉河,比早先更为荒凉了,在人烟稀落的河上,那道七孔长桥卧枕着滔滔的波浪,和四面的荒野比映起来,显得很不调和。

  常被人唏嘘传讲着的朱家老庄,经历了那场大火,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也是传说中无比阴森的鬼地;残砖,碎片,崩圮的墙框儿和鱼鳞状的断梁碎木,杂乱的摊露着,生苔的池面上,还载沉载浮的飘着些空的箱柜和杂物。在这一片废墟当央,隆起一座很大的土丘,那就是民团里的人们替朱家所造的千人冢,朱家阖族好几百口儿全埋在那里,没有人凭吊,也没有祭扫的纸箔和香烟。

  前后又过了两年,那些逃难的人家,才又陆续的回到九叉河两岸来,但原先的朱家老庄附近一带,仍然是蒿芦蔓生的荒野。人们偶尔谈起当年,说到当初朱家老庄发生过的事,也只把它当成一个故事,身后的故事和眼前的日子,彷佛根本没有关联。

  “拣坟起宅子,风水最是要紧。”有些拖着花白胡子的老人,在讲述青龙和铁锁的传说之后,就会摆出一付饱经世故的面孔,一口咬定的说:“朱家若不是选错了祖茔,又坏了锁龙的铁锁,怎会遭上灭族的惨祸来?”言下之意,好像闹匪闹乱,薛大疤眼漏网全是天意,朱家倒是“罪有应得”了。

  谢县长治县五年没去任,薛大疤眼残留的羽党,也多被翦除了,每抓着土匪,光头县长都要严加盘诘,追查薛大疤眼的下落,但没有谁能说出他的行踪和去处。从土匪的口供里所能获得的线索,只是说:薛大疤眼可能带着他亲信的扈从,和一些金银珠宝,辗转逃离家窝,跑到遥远的南方去了!

  在那种年月里,即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要犯,一旦远走高飞,简直就没有捕拏归案的机会。天下是那么大法儿,薛大疤眼为了逃避缉捕,尽可以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去过另一种日子。要找着那个屠杀朱家老庄阖族的正凶,真比海里捞针还难。

  就在乡野上一般人这样作结认定的时刻,又出了传闻了!青龙镇梢,接近那座七孔大桥桥口的地方,有那么一家小小的野铺儿,铺主孙拐腿是个很爱聊天聒话,又有些琐碎唠叨,但凡打他铺前经过的,南来北往的行商客旅,只要进铺打尖,他就扯着人聊聒起来。九叉河上这座青龙桥的传说,常常挂在孙拐腿的嘴头上。

  一天落大雨,有一伙子打着南方口音的客人进铺来避雨,孙拐腿攫着机会,又跟他们聊起青龙桥的传说来,那些客人里头,在听完这段传说后接口说: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你刚刚讲的,那个漏网的股匪头子薛大疤眼,就匿伏在我们的县里,当初没人晓得他的底细,只当他是外来的商客,直到他死在大烟铺上,邻舍才说出他是被仇家谋害了的。”

  “你们怎么知道那人就是薛大疤眼呢?”孙拐腿惊异的追问说:“难道他的邻舍晓得他是谁?”

  “嘿,说来话说长了!”那南方的客人说:“那真是一宗很少见的、轰动全县的案子……死者初来县城不久,就在县城东关外青石井附近买了宅子,人都只晓得他姓周,叫周再田,是个有钱的大商家,他手底下有好几个壮健的仆从,经常帮他跑码头,贩运南北货,他自己平素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去赌场赌赌骰子,茶楼上听听书什么的。

  “前两年,有个姓韩的年轻女人,在那儿打琴卖唱,那位周再田周大爷听唱听上了瘾了,常常去捧她的场,那位韩大姐有个老娘,还有个哥哥,闲着没事,托周再田提拔他一把,赏他个差事。

  “当然喽,周再田一心拉拢着她,就一口答允了,把她哥哥安排在宅子里,替他听差打杂。有一晚,周再田躺上大烟铺,说是要用茶,那个便去替他泡妥一壶浓茶,周再田喝了茶,嚷说肚子疼,那个便急急忙忙的去请医生,临走时关照邻舍说:

  “我这儿有封信,烦您留给县衙门里的来人,宅里周再田,原是北方股匪头儿,叫薛大疤眼,他的案子犯了!”……邻舍也半信半疑,问他究竟是谁?那人说他是北边县衙的差人,追案来的。

  “二天周再田死了,县衙果然来了人,那邻舍把信呈上去,事情才揭开来,大伙这才晓得,死者果然是薛大疤眼。县长很机警,不动声色的把周再田手下的仆从给攫了,再着人去查卖唱的韩大姐,她一家三口,业已悄悄的离了城,不知跑到哪儿去啦?……”

  孙拐腿把这传闻传扬出去,乡野上的人们又有了新的说法;他们说:“铁锁究竟是神物,它不会让孽龙走脱了的,那韩大姐既是银姐,她那哥哥不是铁锁儿是谁?只怕薛大疤眼作梦也没想到,——青龙桥一天没崩塌,他是无法脱得了身的。”

  “其实,那个红眼朱二大爷又何尝会想到,当初这一对受他凌虐过的小夫妻,竟会替他阖族报了仇雪了怨?……这真是举头三尺有神灵了!”

  言谈只是言谈,铁锁儿夫妻没有回来过,更没有人去遥远的南方,去查究孙拐腿转述的传闻,只有古老的青龙桥,默默的横在蛮野的九叉河上,见证着一切在这块土地上所发生过的事实,而那些冷硬的石块,是永不会牵强附会的加添一些神秘传言的。

  也许这事实有些哀惨,有些不在言语中的什么?

  那,得让河上的波浪去说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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