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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从没有谁提过银姐一个字,虽说她只是朱家的童养媳,跟她未来的丈夫只见过一次面,也没有圆房,但一般全认定她进了朱家的门,就算朱家的人,小金儿既然死了,不用说,她守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小金儿被埋下地去了,银姐昏昏淘淘的,像做了一场乱梦,打梦里醒来,还回到那种刻板的苦日子里去,没有一丝改变。公公虽没再像前些时那样,常对她摔来掼去的发脾气,但却见她恍惚没见着,把她给冷在旁边。

  春来后,地气上升,柴房的麦草全变得霉霉湿湿的,人睡在上头,常嗅着一股刺鼻的怪味道,三更半夜里,老鼠常在她身边跳动,身上蠕蠕痒,一摸就摸着虫子。银姐白天忙着担水劈柴喂猪烧火,扫这抹那的没有完,只有在夜晚,她才能苦苦的想着无边无际的事;在村里,没人叫她银姐,都管她叫小金儿嫂……小金儿,那瘦小孱弱的影子,跟她究竟有怎样的关联呢?就凭那一条驴,一匹布,两担麦嚒?在她心眼里,他只是个已经死去的陌生人罢了!但那个盖在尸布下僵直的形体,偏要跟她胶黏在一起,永远把她拘禁着,压伏着,使她孤伶伶的被陷在这儿不能动弹。

  每天清早,淡淡的雾雰笼着河岸,柔软的春风把两岸吹绿了,她只能望见那丁头小屋的一角茅檐;真的,她不懂世上的人怎么会有那种样的想法,总以为闺女进了高门大户就是幸福,她被卖来朱家时,妈不就这么说过吗:

  “银姐,甭怨爹妈这样舍掉你,你到朱家去,算是糠箩跳进了米箩,有产有业的,福啊!”

  假如福是这样,倒不如死去还好了。

  银姐低下头去,河边的春水在青石跳板下洄旋,小小的漩涡彷佛是九叉河诱人的笑靥,怂恿她跳进河里,解脱她的痛苦。有几回,当她认真想跳下河时,水波上漾出的她自己的影子惊醒了她。过了年,她算是十六岁了,假若命是一张纸,她总得要用自己的手,在纸上涂些画些什么,虽然一时想不到她能怎样做,至少,这念头阻住了她投河了结的心思,使她沉默的挨受不去。一直到夏天,到对岸那个黧黑结壮的年轻汉子铁锁儿闯到她的心里。

  铁锁儿真是个铁铸的野小子,人穷买不起耕牛,又不愿意向朱家老庄的人家商借,独力点种七亩多地,全靠一把铁锹和一柄锄头……牛也没有他那样的勤快。

  整完了田地,浑身像个泥团,便一头栽到九叉河里来,水獭似的,在湍急的溜头上泅泳,十来丈宽的河面,他游起来比走路还要轻松,一游就是好几个来回。有一回,银姐在跳板上洗衣裳,铁锁儿游过河来,在她身边呆站了好半晌,银姐使捣衣杵擂打着衣衫,一直没抬头,铁锁儿的影子却落在她眼前的河波上,她发现对方正用古怪的眼神凝视着她。

  “这些时,我娘她常惦挂着你。”铁锁儿这样说:“隔河望着你,很想劝慰劝慰你,又不方便过河来。”

  银姐停下捣衣杵,挤出一串清泪,滴落到河波上,带着嗄哑的哽咽说:

  “谢谢铁大娘!”

  铁锁儿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们没想到,薛大疤眼会这样横来,朱万金一点也不像他爹,不该落得这么惨的。”

  银姐只是默默啜泣,不是哭着小金儿,而是哭着她自己两眼漆黑的日子。铁锁儿的嘴舌跟他的人一样,有些拙得慌,说一说又楞一楞,银姐淌了一阵子泪,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铁锁儿还在那儿站着。

  “银姐,”他说:“我娘要我问问你,近时日子过得还好?小金儿死后,你公公是不是待你好些了?”

  银姐摇摇头:

  “还是老样子,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瘦了好多。”铁锁儿说:“脸色也不甚好,是不是有病了?”

  银姐抬眼望望铁锁儿,仍然摇摇头。也不知怎么地,面对着这个年经汉子,她总觉得有些拘束,那倒不是生性羞怯什么的,他是朴拙诚恳的,说话粗直平正,彷佛是一柄烧红的熨斗,重重的熨烙着她凄苦的潮湿的心。尽管她低着头听他说话,也有些受不了那种火炙般的热力,那使她又舒坦,又有些惧怕,——

  她不再是当初的银姐,而是小金儿嫂,一个寡居的朱家媳妇。

  “你还是回那岸去罢,”她终于挣出话来:“叫朱家人瞧着,又不知怎样嚼舌根了……”

  “哦,”铁锁儿先是怔了一怔,后来又笑笑说:“朱家这般对待你,我实在看不顺眼,小金儿既然死了,他朱二大爷要是通人情的,就该把你送回你爹妈那儿去……你年轻轻的姑娘家,留你在宅里替他儿子守寡,还算是什么?朱二大爷该想得到,他自己不修德,欺软怕硬,才会遇上薛大疤眼这个凶神。”

  “快别这么说。”银姐慌乱的:“我央求你,铁锁儿哥,你甭再说下去了!”

  “好!”铁锁儿说:“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他说着,一头扎进河去,游走了,他身后的河面上,翻腾起长串白色的水花。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着这么样的一条河,青春的生命就是满溢的流水,健硕的铁锁儿一直泅泳到她的心底来了。

  她说不出对他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他使她凄苦潮湿的日子温暖起来,迸射出郁勃的火花,那彷佛不是年轻男女间寻常的恋情,那是更深的,使她微感战栗的牵系,——就如同黑夜的天幕上,星与星互映一样。

  整整的一个夏季,她跟铁锁儿一共只见过三次面,每次都在河边上,他泅泳过河来,跟她说些很平常的闲话,最后一回,铁锁儿帮她挑了一担水,一直送她到后门外边,她还记得,他临走时回头跟她说:

  “银姐,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一脸病黄色,腮边又生着白斑,要是有了病,你公公不管你,你也得跟我说,我跟我娘打商量,看怎样设法子替你瞧看!”

  “我哪有什么毛病,”她是这么说的:“也许睡在柴房的地铺上,受了些热湿,身上起了癣疥,多搽些稀硫磺就好了!”

  “我怕不是这么样简单,”他说:“你总得记住我的话,多当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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