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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青龙桥

  九叉河是一条蛮野愤怒的河,流程虽不算长,水势却湍急汹涌,像是赤炼蛇吐出的舌头。顾名思义,九叉河是由九条岔河汇合而成的。在久远的传说里,说是河里落过一条小青龙,南方来的术士认为青龙出现,必主兵凶,因此,地方上才积聚钱财,替这条蛮野的河流挂上一把锁,——那就是横跨在河上的青龙桥。

  平阳地上有那么一座石头桥,真是够气势的,甭说精巧的七孔工程,曾费过巧匠们多少的心血了,单就铺设在桥面上的大块青石说罢:一丈二尺长,两尺厚,三尺宽的长方形巨物,总计不下四五百方,这些巨大的石块,从千百里外的大山里采掘出来,千凿万凿琢磨成这样整齐的形状,不知使用什么样笨拙的方法,拖运到这儿来,横铺在桥面上的?……时日愈去得久远,愈使人在追怀中体念昔时日月的荣光。

  “嗨,也只有老古人有那等的财力,那等的拧劲儿,费时若干年,筑起这么一座桥!”九叉河两岸的有心人,当他们在艰困时,常这么怨诉着:“薛大疤眼这一闹,把好好的地方给闹穷了,闹荒了!如今青龙桥塌了桥角,连整补都没人出头啦!”

  但凡怨诉,总有它怨诉的道理在:薛大疤眼蹚浑水,拉枪混世,在黑道上经过若干次的火拚和合并,在短短六七个年头里,混成北边五六县的总瓢把儿。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原是九叉河附近的人,挑挑子卖豆腐出身,他为了在年轻时受过朱家老庄的气,才扔掉豆腐挑子,跑去干土匪的。混出气候来之后,满心仍郁着昔年那股怨毒之气,不但专剃朱家的头,也连带的找起九叉河两岸许多村落的麻烦来了!

  怪薛大疤眼不讲理嚒?那得先怪朱家那一族系的人蛮横,自私和固执。放眼去看朱家老庄出来的汉子罢,不论年轻的或是年长的,一个个都歪头扛肩膀,神气得像是硬梆梆的驴屌,再也找不出好几个世代之前,倡议修建青龙桥时那种急公好义的人物来了!

  在九叉河一带,朱家不算是富家,但却是人丁旺盛的大族系。早先他们若不仗势欺人开罪薛大疤眼,这带地方决不会被蹂躏到这步田地。到如今,这个仇究竟是怎么结的?朱家从当家理事的朱二大爷起,没有人肯认账。朱家也不管薛大疤眼在他们眼前生事,只管他们自己;修枪楼,造角堡,买枪枝,添枪火,把朱家老庄建成一片挺硬的龟壳,缩头躲匿在里面。尽管他们明显的畏惧薛大疤眼,当着邻里,他们依旧保持着目空一切的气焰,动不动就丢下那种话头来说:

  “他薛大疤眼,它娘的也配?让他来拔咱们朱家一根汗毛试试?……屌毛都拔不去!”

  黑夜里,若是遇着薛大疤眼在朱家邻近的村落上放火,就算把半边天盖儿烧得毒红,也休想得着朱家老庄一丝照应,他们连朝天放一响空枪都嫌糟蹋子弹,只有捏着烟袋杆,蹲在堡楼上隔岸观火的份儿。

  这样一来,较为殷实些的人家,都纷纷搬到县城去了。虽说县里的自卫大队实力并不强,七凑八凑的,只有七十多枝破铜烂铁,但是官有官威,他薛大疤眼再怎么凶横,还没有那种公然抗拒官兵的胆子;县城还不失为稳妥的地方。还有些贫寒些的人家,县城住不起,只好逃过青龙桥,到桥北的青龙镇上去寄居一些日子,观看风色再定行止。青龙镇是个不大不小的集镇,地方上也有着十多枝枪,论实力,还及不上朱家老庄,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力图自保,时时担心薛大疤眼会横过九叉河,洗劫他们的市街;但在乡民的眼里,总要比无依无靠的小村落要安稳得多。他们纷纷逃避的结果,使得朱家老庄连幸灾乐祸的对象也没有了。

  “其实,朱二大爷他也没有什么好仗恃,”吃过薛大疤眼苦头的人,带着犹存余悸,暗底下猜测说:“薛大疤眼目下虽没洗劫朱家一族,早晚总要找上门去的。”

  “你倒会替旁人担心?!”听的人没好气的:“这些年里,红眼朱二大爷担心过咱们一星半点没有?要不是朱家那种歪头扛肩的臭味道,哪会激出薛大疤眼这个煞星来?!不提他们也罢了!”

  即使众口一词的贬驳姓朱的,也休想使姓朱的门里出来的人,略微改改他们那种歪头扛肩的味道,彷佛不那样鼻孔朝人搭起老爷架子,就有亏祖上似的,至于常年患着烂红风火眼的朱二大爷,那就更甭说啦。

  北地的老族系,一向讲辈份,辈份越高,份量越重。朱二大爷是朱家老庄辈份最高的老头儿之一,老长辈的味道最足,兼着又是族里当家理事的人物,甭说门坎儿比旁人家高了一大截儿,就连他家的狗走出来,尾巴也扛得老高,活像竖着的旗杆。

  朱二大爷的老伴二大娘死了好些年了,只替他留下一个独种儿子,乳名叫做小金儿,学名是县城请来的账房先生老杜替他取的,叫做朱万金,那意思是说:朱二大爷看重他这个骨血,就像看待万两黄金。朱二大爷本人倒是粗实结壮的人,也不知怎么地,这位小金儿却生得瘦小孱弱,病黄恹恹的,一点也不像他爹。朱二大爷生性苛刻,平素总是贬驳这个,挑剔那个,唯独对这个宝贝儿子没有话说,千方百计的团弄着他长大。

  为了怕他体弱生痨,塾也不让他进了,花钱请了县城西街开武馆的教师,来教小金儿习武术。这位教师是由账房老杜推荐来的,外号叫醉猫胡三拳,三拳打得如何,没见他显露过,但以他的酒量而论,醉猫这个称号倒是名实相符。小金儿跟着胡三拳习武,习了两年,痨病虽没上身,身子可也没壮实到哪儿去。

  这时候,红眼朱二大爷又生了主意,替儿子找了个童养媳妇银姐进门来。银姐娘家姓韩,朱二大爷是用两担麦子,一疋洋布和一条毛驴,把她给换了来的。这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踏进朱家门时已经十五岁了,虽说蓬头垢面的缺少打扮,但她天生的姿质却是遮掩不了的。

  跟瘦小的朱小金儿相比,她足足高出他一个头,十三岁的小金儿,看上去只像是十岁的孩子,她呢?奶荚儿鼓得圆凸凸的,柔圆的屁股也很丰肥,两颊不搽胭脂,——自来红,看上去,是个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了。说是这对没拜堂的小夫妻不相衬嚒?那倒未必;依照当地的风俗,童养媳妇休说只大男方三两岁,就是大上十多岁,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足惊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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