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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再听听罢,秘密不是像泉水似的,朝外涌出来了嚒?我们乐得傻模傻样的穷追到底。

  “夫妻怎会不同房呢?你说说看!”

  “这有什么好说的,真是!”老染工微皱着眉头,样子并不是嫌烦,而是在思量着该怎么说法儿。隔了一阵,他又叹口气说:

  “东家实在是又矮又丑不中看,嗨,人说:牛不知力大,驴不知脸长。这话里可有一番道理在!换我是东家,揽着镜子照照自己,我就不会大睁两眼,娶那种女人进门来。矮脚驴配骏马,想上它的身比爬山还难,压根儿配不上呀!”

  “正话正说好呗?歪朝歪处扯。”

  老染工的眉头皱得更深些,眉心堆起一把疙瘩:

  “我说的全是正话……每回东家要进房,都叫东家娘子推拒出来,有时动脚踢出来,有时揪住耳朵拎出来,硬说他腋下臭,身上脏,总而言之,没道理也要捏起些道理,让人觉得她不让汉子进房是该当的。”

  “换是我,可没有这般老实顺从,家是我的家,床是我的床,老婆是我娶来的,她不依我,倒叫我反过去依着她,哪有这种道理?”街头的七狗儿说。七狗儿虽说才十四五岁,流气兮兮的,经常在赌场上跟赌鬼们穷混,常常自夸他懂得的事比我们都了多,所以说起话,也有几分成人的味道。

  老染工听他的话听得笑起来:

  “这话,咱们东家也说过,只不过不像你说的这样硬梆罢了!……一天晚黑,东家娘子把他撵出房门,他央告说:甭嫌我脏,我这就到澡堂子里洗把澡,换身干净衣裳再来罢!……你知东家娘子怎么说:甭拿洗澡来跟我缠磨,猪也常洗澡,泥水塘打滚,——越洗越脏!硬把东家比成猪,你说气人不气人?”

  “哼!”七狗儿竖起眉毛说:“换是我,一纸休书休了她,再不然,送她到庵里做尼姑去,许家不是没给她肉吃,是她自己不要沾荤!”

  “又是换是你,换是你的,”老染工说:“换是你早就没有这些事了,丑人娶着俊媳妇,即使不大吵大闹,总也不会风平浪静过一辈子就是了!”

  说这话时,老染工正在侧院一角的仓屋里,收折着染妥晾干了的布疋。从仓屋的门里朝外望,白牡丹摇着绿色的新鹅毛扇子,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晒架那一头的木椅上,穿着一身素白的绸褂裤,滚着一道狗牙齿形的艳红的镶边,远远瞧过去,恰像一尊白磁的观音——或者是变成观音形像的白色妖魔。

  老染工并没把要说的话讲完,就叫来人打断了,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性急,朝后有的是日子,想弄清楚的事,总没有弄不清楚的。

  后来我们自己也七嘴八舌的猜议过,染匠坊的放染料的小屋,神龛黄布小幔背后,究竟供的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不准外人踏进去?许小老汉为什么不娶一个平头整脸面貌平常的姑娘,偏要捧宝似的捧着白牡丹这样一个没有人味的冷冷的活磁像?歪嘴徐四跟许小老汉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节扯不清?为什么专在背后贬驳那个染匠坊的老板?

  云一阵雾一阵的猜想和议论,总是得不着结果的,愈是这样,染匠坊里的神秘气氛愈浓,而我们的脑袋,也愈伸愈长了!

  略使我们觉着怏怏的是那个无心吐话的老染工,不知为了什么开罪了白牡丹?——也许因为他爱说闲话罢,——叫白牡丹给撵走了。旁的染工,多半是些敲也敲不响的闷葫芦,牙缝里总漏不出我们要听的话来。

  我们逼不得已,又去找歪嘴徐四,把打从老染工那儿听的话,一五一十的转述给他听,歪嘴徐四说:

  “你们这些小小子,哪儿不好玩?穷打听这些干什么?他许小老汉生不生儿子,跟你们有啥相干?我徐四到如今独喝闷酒,连个老婆也没混上,你们怎么不关心来着?真是!”

  “我们只是觉得事情鬼祟,蛮有味道的。”七狗儿说:“比方人家供仙供神罢,也没人说不准旁人进屋去看的,你难道不想探听清楚,染匠坊那黑屋里,神灶的黄布幔子背后,究竟供的是什么玩意儿?——你敢断定那不是祝由科里的秘法?”

  歪嘴徐四连连摇着头:

  “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吗?许小老汉祖上三代全不会什么旁门左道,我当然不会相信那个!……一般说来,各行各业都供他们自己信奉的神,木匠供鲁班,酒坊供杜康,唱戏的拜关公,娼妇祀管仲,染匠坊供一尊神,有什么值得惊怪的?”

  实在说,就算他歪嘴徐四叔满肚子都是道理,我们也不愿意听。噢,碰他高兴只许他讲染匠坊的长和短,却压着我们,不让人去探听,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做法,真有些惹厌。当然,我们一心的好奇,决不会被他一冷棍给打闷掉,此路不通,另走旁的路好了。

  我们急急乎的想要探究什么的时辰,许小老汉却仍那么温吞,安逸的过着他的日子,彷佛没发生过任何的事故。不过,染匠坊里的事故,逐渐的多起来了!

  事故究竟是怎样起头的,我们并不知道,但白牡丹老是大发脾气,用高亢尖锐的嗓门儿叫骂着,诅咒着,她叫骂诅咒的对象,当然是那些受雇来的染工。

  “这些贼骨头,不该挨骂嚒?”她逢人就怨诉说:“胆子越偷越大了,滑过会打洞的老鼠,早先只是顺手牵羊,偷些零头碎布,现如今,染妥的洋布,整疋整疋的丢!……染坊还能开下去吗?”

  染匠坊光是丢掉布,事情还简单些,能偷就能查得出线索来,但连染料都出了毛病,那岔子可就大了!颜料罐里的各色染料,都是许小老汉自己亲自去县城里整盘批发来的,一到家就进库,库房门挂着一把很大的青铜羊角锁,锁匙一式两把,一把放在许小老汉本人身上,他用银练子串起,捌在腰带上,另一把交给了白牡丹,那就明白的表示出,那屋子只有他们夫妻俩能开门进去,染妥了的布疋失窃,还好朝旁人头上赖,染料出了毛病,全在他们自己的头上,任谁也赖不着。

  染料出了毛病的事,夫妻俩全没有对外讲过,但这种事情极难瞒得过人眼,染妥的布疋从染缸里一捞出来,不用晾晒,事情都写在那深一块浅一块的颜色上了。

  “糟糕!”布疋经过许小老汉一察看,他便显得很懊丧的说:“怎会弄成这样的呢?多犯忌讳的事!”

  “甭再讲了!”白牡丹赶过来怨说:“染料是你看管的,你还怨得了谁?八成你这回在城里上了染料商的当,买了假颜料回来,才把布疋染成这样子,没二话好讲,掏腰包买布赔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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