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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桥头奇案

  刚上任的县太爷侯俊,头一天坐堂,就遇上这宗怪异的案子。县里有个地方叫马家河,偏僻荒凉,少见人烟,据文案师爷说,多年来一直平安无事,没见到公堂来争讼的,甭说是这等人命关天的大案子了。

  前来报案的,是马家河当地的一名地保,瘦瘦小小的个头儿,即使站起身来,也不及两旁衙役的肩膀,甭说跪在那儿了。堂口离县太爷侯俊公案较远,那地保约莫是受惊过度,再加上乡下老土怕见官,说起话来张口结舌,窝窝团团的听不清爽,侯俊忍着性子侧耳去听,也只知道是那儿闹出了人命……

  俗话说,县官最怕出命案,这话是假不了的,两榜出身的县太爷一听说马家河出了人命,两道眉毛朝起一拢,心里就打了疙瘩了。甭看这小小的七品前程,可不是轻易挣得来的,三更灯火五更鸡,寒窗前苦熬了十多年,科举之难,更难过过五关,歪着身子背考篮进场棚坐号,在一片屎臭味里,摇头晃脑的嚼字咬文,为的是什么?熬到两榜挂了名,挣着这个县令,小虽小,却是日后锦绣前程的起步;若是风平浪静呢,待不了多久就有升迁,若是出师不利,一上来就遇着一宗无头命案,缉不了凶,破不了案,可不把整个前程都给砸了?

  “你是马家河的地保?”

  他微带憎嫌不快的意味,不轻不重的拍动惊堂木,瞇起两眼朝下问说。

  “是。”在公堂两侧壁柱上的灯火映照中,跪缩于堂口的瘦小人影像毛虫般的蠕动着,叮叮的叩下头去,禀告说:“小人马福禄,是…是马家河当地的地保……”

  “嗯。”侯俊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堂外的天还没大放亮,望出去黑青青的,五更天的黑裹住的这个大堂,灯火带着斑驳的黯红色,人一坐到公案正中的背椅上,审问起命案来,不是包公也会自觉有一股包龙图的味道。两榜出身,年轻初历任的知县,遇着这样重大的刑案,外间不知有多少双眼瞪圆了瞧看着。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自己不能在这宗命案里露上一手,那就算不得科班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包龙图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历朝历代的官员,谁不想在老民眼里被看成是明镜?比作青天?……侯俊呀,侯俊,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还是认真的问案最要紧。

  “那马福禄,你上来一点,本县有话要问你。”

  他忍住兴起在困盹里的憎嫌和不快,把话音儿尽量放得缓和的说:

  “你刚刚说,那尸首是发现在什么时辰?”

  “是……是昨天午后。”马福禄朝前膝行几步,略略放大声音说。

  “地点是在?——”

  “跟大老爷回禀,是在马家河河口的小木桥上。”

  “你不要慌张,且把原委经过详情,从实再说一遍,”他又转脸吩咐说:“文案要备齐纸笔,把他所说的,逐一誊录下来存案。”

  马福禄还是紧张惶恐,在县太爷说话时,只管朝上叩头,好像这样才够尽心。县太爷侯俊吸了一口沁凉的大气,权当吞服一粒醒脑丸,两手分撑着案角,上身摇晃一下,微微耸起肩膀,做出很威严的姿态,说:

  “替我说下去,马福禄,尸首可是你首先亲眼见着的?”

  “不错,大老爷,是小人亲眼见着的。小人骑驴去马家河东收账,经过河口的小木桥,在桥面上见着那一具尸首,人全吓软了。”

  “怪事!”侯俊说:“河上的木桥,该是来往行人必经之处,假如这案子发生在早上,不会等到午后才由你发现?……在你之前发现的人,早该到官报案的。——尸首是冷是热?是软是硬?当时你摸过没有?”

  “跟大老爷回,小人没有敢摸。”马福禄说:“那尸首没有脑袋,一腔子血全淌在桥板上,小人发现大滩的鲜血业已凝成血块,估量命案是出在早上,尸身挺硬的,看着就知早已冷却了。”

  “男尸还是女尸?”

  “男尸,大老爷,一看就知是男尸。”

  “附近可有人头?”

  “有。”马福禄说:“人头落在木桥底下的河心里,小人在桥上一眼就瞧着了。”

  “胡说。”侯俊拍动惊堂木,喝问说:“人头沉在河心,你怎会一眼就见着?!”

  “禀告大老爷,马家河是一条旱河,只有在秋季大雨后,河心才有积水……人头是落在河底的沙地上,小人因此才容易见着。”

  “你认不认识死者?”侯俊顿了顿,接着又顺理成章的诘问下去。

  “小人认识,”马福禄老老实实的说:“那是跟小同村同族的一个晚辈,算来还是小人的堂侄,人都叫他马老实。”

  “唔,马老实……”县令想了一想说:“名字虽叫老实,依你看,他平素为人,像不像他的名字那样老实呢?马福禄。”

  “禀大老爷,马老实可真是个地道的老实头,只怕普天世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般忠厚老实的人了。他家有老母妻儿,自己耕着几亩田地过日月,极本份的。耕田种地不叱牛,公鸡斗架他都要拉一拉。”

  “这等老实人,竟会遭到杀身之祸,真是怪事了?”侯俊苦恼的说:“你是地保,据你所知,那马老实生平有没有什么仇家?”

  “依小人看,决计是没有的,大老爷,您想想看,他那种老实人,怎么会跟人结仇呢?”马福禄叩了个头,又想起什么来说:“还有一宗小人不解的怪事,得要当堂禀告大老爷的……”

  “有什么事要讲,你尽说来。”

  “大老爷,小人发现马老实那具没头尸骸的时候,他手里还紧握着一只长柄的大芟刀,(形同镰刀,唯较大,柄亦较长,为芟草时所用。)芟刀的刀口有血,那血迹,一直顺着木柄,流到他自己的手背上,依小人看,好像是他自己割掉了自己的脑袋,不过,天底下从来也没出过这等怪事,——自己割掉了自己的脑袋,还望大老爷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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