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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嘴说不看不看,心里却痒得非看不可,掂起脚尖,手扳着窗台,把身子半吊在窗户上,眼睛贴着窗缝朝里面望着。窗缝太窄了,只能模模糊糊的看着一些奇异的光景……一盏添了满盏油的竹架儿灯,一只铺着厚厚火纸的圆形木盆,炖在炭炉上冒气的大锡壶,来回奔走的脚步,他能从裤管和鞋头上分出哪个是爹?哪个是收生婆?哪个是打邻舍请来帮忙的胡大婶儿?……做妈的叫扶着坐在一把旧背椅上,上身披着一床小褥子,两腿大叉巴着,两脚踏在木盆的盆沿儿上。

  屋里剔得大大的灯焰和炉里炭火的红光,混合成一种深深的橙红色,那光晕描出许许多多奇幻的黑影子,在墙壁和梁顶上打转,做妈的黑影挺着大肚皮,乍看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只带肚子的蜘蛛。

  呻吟声一阵比一阵急迫,胡大婶把一把儿旺燃的香火插在凹心玻璃瓶做成的门窝里,连连反复的祷告着:

  “门神老爷甭挡门,张仙送子下凡尘,
  列祖列宗四面站,保佑孩子度过三灾和七难,母子两人岁岁得平安……”

  从黑影子去看做妈的人,喘息使她浑身抽动,在她雪白的两腿下面,滚动的血珠不断的滴落在木盆里的火纸上,触眼的红朝开浸染着,接着是一阵挣命般的尖叫,胡大婶儿在背后抵住她的腰眼,不住的怂恿着说:

  “使劲,使劲,就快露头了!”

  “难啦,真像在爬刀山。”

  “说难(男)就得男!”收生婆说:“你使劲罢。”

  可怜产妇痛得像离了水的鱼,空自朝天张着嘴,连闭气哼声的能耐全没有了,这样又熬了一阵儿,孩子露头了,水源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收生婆恐怖的叫喊声盖过了产妇的呻吟:

  “妖怪呀,我的青天皇天菩萨妈妈呀!”

  随着这一声叫喊,做爹的豁嘴儿张拎着灯笼跑了出来,转头去擂邻舍的门:

  “不好啦!妖怪落地啦!快抄家伙去打呀!”

  转眼的功夫,整个六角井的住户全叫骇人听闻的怪事惊动了,有些精壮的汉子端着铁矛、缨枪闯出来,封住张家宅院的大门,有些挥舞着单刀,堵住张家的后屋,有锣的拚命敲打着锣,没锣的拎着锅和黄盆一阵猛打,黑夜里,到处都影影绰绰的亮起灯笼来。

  水源不能不骇惧这事情,在六角井一带古老的传说里面,人若是生了妖怪出来,真是一宗凄惨可怖的事,那妖怪落地之后,见风就长,见风就长,只要一个对复时的功夫(即二十四小时),它成长了,那可不得了,最先它吃掉生它的女人,再吃收生婆,吃了家人吃外人,一般僧道全降不住它。

  “天啊!妖怪是什么样子?”

  “前面一张嘴,后脑盖上还有一张嘴,”那个胡大婶吓软了膝盖,是打产房里爬出来的,浑身全是灰土,说起话来,得得的敲打着牙骨:“那张血盆嘴,打这边耳后扯到那边耳后,怕煞人了。”

  “张天罗,布地网!”有人在那边叫喊着:“各家各户有棉被的,快把棉被拿来,有窗堵塞窗,有门堵塞门,猫洞狗洞老鼠洞,全紧紧塞住,不能让妖怪见风……”

  棉被堵住了门窗,鱼网张在院子里,锣声一直没停过,直到那收生婆出来,喊说:

  “不用怕,不用怕,我业已用一壶滚水,把妖怪烫死在汤盆里了。”

  大伙儿这才舒出一口气,挤进屋去看死妖怪,收生婆弄死了那个妖怪,得意洋洋的拨弄那个被烫死的怪婴给大伙儿看说:

  “你们瞧,瞧它脑后窝的这张嘴!……嘴里业已有了米粒大的牙齿,等它牙齿见风长全了,能把这方人吃尽!”

  豁子嫂生了一次怪胎,业已把六角井一带的人吓掉了魂,谁知她意犹未足,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妖怪下地,这个胎儿的头是尖的,像是鱼头,眼也楞暴暴的像是鱼眼,收生婆还说他顶门当中,嵌着有三片指头大的鱼鳞,由于生产那天夜晚,吹狂风,落暴雨,有人嗅着一股腥味,因此就传说豁子嫂生下的是一条拖尾巴的孽龙。

  当然,这条孽龙也在没见风之前,被收生婆用剪挤带的剪刀搠死在汤盆里面。豁子嫂一连两次生妖怪,把六角井弄成远近知名、恐怖不祥的地方,她半是受惊半是受郁,月子里又没得好调养,患血漏症死了,豁嘴儿张虽赖在世上活着,多少也显得有些疯癫。

  “水源,你说,咱们张家真的走上霉运了吗?”他跟他的独种儿子说:“淘井把水井掏成旱井,好好的人连着生出妖怪来,连邻舍全估定咱们张家是完了!”

  “不会的。”张水源自小就有这个狠心:“等日后,我长大了,非盖起大瓦房来不可,碰高兴,我会再掏一次井,要这口井再出水!”

  但这种言语对于豁嘴儿张的宽慰,也只是画饼充饥,好歹有这么点儿意思而已,人生短短的几十年被他过尽,生了一场病,转眼没有命,他临死时把发财的家训传给水源,张水源才十六岁,鸟毛初生的年纪,什么全谈不上,哪能在一夜之间盖起大瓦房来,好让他老子笑着咽气?!不过,张水源这个人,要比他爹豁嘴儿有计算得多,懂得想发财,慢慢来的窍门儿。

  六角井一带的人全晓得张水源是靠放印子钱起家的,他把豁嘴儿张留给他的一点儿祖产变卖了,攒着些现钱在手上,贷放给急要用款的人家,讲明了初一、十五,一月去收两回利钱,每回照贷额付足一分利钱,因此,他常常骑着毛驴儿,怀里揣着一本一本的小折子,到处去走动收利钱,收一次利,在折上某人的名下,用印石印一个红圈儿,表示收了钱,这就叫打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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