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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说:‘早上两口,公事桌上用,晚上两口,房里用,这样的吸法也会上瘾?我吸了三个月了,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瘾。’

  ‘原来是这等的?’郁堂说:‘你就这样吸一辈子,也不会觉得自己有瘾。比方早时有个富家少爷,一天要吃五餐饭,早起一睁眼,一餐。傍午点心,一餐。晌午,一餐,下傍晚一餐,接着开晚餐。多少年来,他从不知道什么叫饿。有天打猎出门,追赶一只獐子进山,过了吃饭的时刻,他跟从人说他不舒服了,从人说是不要紧,你这毛病有药治,便取出半角子硬饼和一竹筒水递给他,富家少爷看了说:“这哪儿是药?是下人吃的粗饼嘛。”从人说:“不错,是粗饼,如今它却是药,治饿很灵。”当家少爷皱着眉啃掉那块粗饼,自觉毛病果然好了,打那他才知道那不是毛病,是饿……你如今吸鸦片,到时候就有的吸,你怎会觉得有瘾来着?哪天你下乡出趟差。当吸烟的时刻没烟你吸,试试就知道有瘾没瘾了!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

  “老实说,郁堂说了那番话,我听着可真不服气,讨了个巡查婴粟的差使下乡去,一心想走路经过郁家寨,给郁堂瞧瞧,抽两口玩玩,怎会上瘾。城厢离郁家寨十八里,早上我走路去,临行没吸早上那两口,十八里才走了一半路,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骨节全它娘像扭散了似的,腿底下打软,迈也迈不开,提也提不动啦……我摸到林子旁边的荫凉地下坐下来歇着,越歇越瘫,额上一阵阵的出虚汗,心里慌慌乱乱的搅得慌。我硬挣扎上路,一步一步的像爬刀山,爬到郁家寨找着郁堂,天已快落黑啦,他瞧见我到了,就喊说:

  ‘真不含糊,孙二哥,我买了酒菜来,等着你咧!’

  “我当然极不愿在郁堂的面前秃嘴,就说:

  ‘这一晌没走过路,十八里地累得我腿疼,倒不着意叨扰你一顿酒饭,只盼饭后你能帮我雇上一匹牲口,让我骑着回城去。’

  ‘好!’郁堂说:‘牲口我着人替你去雇,万一雇不着,我槽上还有匹小黑驴,备上也将就骑得。咱们先喝酒就是了!’

  “我不知那是不是在熬瘾?酒也不辣,菜也不咸的吃了一餐无滋味的饭,饭后郁堂才带我躺上烟榻,替我烧了一个烟泡儿。熬了一整天,见着烟泡真像见了我久别的老亲娘似的,呼呼呼呼的没换气我吸了那筒烟,过半天才觉得浑身热乎了,我说:

  ‘郁堂,替我雇的驴,备妥了没有?’

  ‘哪儿用得着备驴?”郁堂说:‘刚刚我替你烧的这个烟泡儿,你试试再走十八里夜路,看看你这两条腿,赛不赛过四条腿的驴?’

  “我离了郁家寨赶夜朝回走,脚不点地似的,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不消两个时辰就赶了回去,打那我才知道我吸鸦片已经上了瘾,一枪在手,好比孙猴儿戴上紧脑箍,想脱也脱不掉了!”

  过了烟瘾的孙二那张嘴,高山挂瀑似的一泻而下,总算把这段不相干的杂碎给吐完了,老汤听得很烦腻,还想早点儿回下处去困觉,谁知刚一抬眼,对面房里的那个人趿着鞋子踱过来了。

  “我说孙二哥,”那人朝烟鬼孙二打招呼说:“山不转水转,隔了这许多年,咱们可又在这儿遇着啦!刚刚要不是你一口一个郁堂的叫唤着我的名字,我真还没留意这边烟榻上躺的是你呢!”

  “噢,你是老郁?”孙二惊叫说:“这真是不说曹操,曹操睡觉,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咱哥们近廿年没见面啦!”

  “如今你还好罢?老二。”

  “我?”孙二苦笑说:“你看看我这破烂兮兮的样儿罢,混秋了水啦!你怎样?”

  “咱们全陷在这口瘾上。”郁堂指着鸦片烟灯说:“家业败坏光了,只好铤而走险,卖烟走土混日子,听说日后不久,中央就要在光复区正式颁布禁烟令,我原来打算趁机先赚一笔,跟朋友合股做一趟买卖,遭了人家的骗,连本带利全漂掉了,这回来青岛,就是要找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来的,我要是找着他,非跟他拚命不可。”

  “咱哥儿俩头一遭碰面,你甭为这事动火,”烟鬼孙二:“你先歇歇气,消停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旁的地方不敢说,若说脚下这座城市,偏街僻巷,哪条哪道不装在我跟这位汤大哥的心里?坑害你的家伙,只要他真的潜在青岛,我敢跟你拍胸脯,不出一两个月,咱们一定会把他拎出来,他就是藏到阴沟鼠穴里去也不成,藏了头,还会露了尾呢!”

  郁堂在炭火边坐了下来,孙二竖起枕头,把身子倚高点儿,神气活现的舞动着手里的烟枪。

  “老二哥,你可甭当着这位郁爷,先把话说得太满了。”老汤在一边插嘴说:“当真要你去找人,怕没那么容易呢!”

  “不关紧,不关紧,”孙二转朝郁堂说:“你讲讲罢,你是怎样遭人骗了的?”

  “说来不怕两位见笑,鬼子势盛的当口,我在黄河两岸运烟土,被关进豫西游击区的土牢里,前后蹲那种黑牢也不止一回了,有回在监里遇上两个一条在线的家伙,一个叫杨庆云,一个姓朱——脸上生着朱记,”郁堂这么一说,老汤就有些发傻了……怨不得孙二常嚷着看见鬼魂显影,原来应在这姓郁的身上,也许因着他这么一来,能把那对杀害卞福生的奸夫淫妇牵出来。先听听这个姓郁的怎么说罢?

  郁堂坐在炭火的红光里,带着激忿,说出那一段很惨怖的经历来:那个叫杨庆云的家伙,仗着一张利口,偷带私土混迹在陕晋鲁豫各省区,他说他是开过法门的敞手,潘家门里人,籍属济宁前卫,悟字辈排行,开口不离三五,暗里却尽干缺德的勾当。(以上均为帮会隐语。)他怂恿郁堂跟他越狱,打那之后,三个人便捻成股儿进陷区,干起那宗老买卖来。

  “做梦也没想到,杨庆云会下那种辣手,为了想独吞瓜子和芝麻,(瓜子,意指银元。芝麻,意指铜币。)夜晚约朱砂记去串腮子,(喝酒),把他骗到哑巴窑子里(古庙),亮出狮子(刀)把他给做掉了!……”

  “在帮的人干这个?”孙二说:“我简直没听说过,帮中十戒,他首先就犯上了第二条。”

  “嗨,他哪儿是潘家门里的人?”郁堂说:“根本上他是刁滑马子(外人),冒充壳儿的,他放倒朱砂记的内情,我清楚,我计算他早晚必会杀我灭口,因为在一路码头上,他的人多势大,多的是翦除我的机会……”他的声音转成黯哑:“人在矮檐下,当时我就借机遁走了——合伙的本利没取到手,不是低头也是低头。”

  “能不能容我插句口,郁大爷,”老汤客客气气的说:“您跟杨庆云这人既然合过伙,听没听说过一个蛮子女人?”

  “怎么?这人您认识?——蛮子女人就是他老婆。”郁堂显然有些吃惊的样子。

  “何止我认得?这人在青岛犯过大案子,判了死刑逃掉的,”老汤说:“虽说事情过去十来年了,有不少人都还没忘记当初那件分尸案呢!”

  “怎么?那杨庆云会是分尸案的主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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