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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这传说,就事实意义看,它是荒诞的,但他却在感觉中相信它存在着,尽管他没能看见它的形象,但已经从心灵深处,听到了它的啼声。不单是他,凡是穿上黑色学士服的年轻人,在大度山或是在别处,都可能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啼明的声音。

  无论如何,被鸟喙啄的梦,总是无法捡拾的了;那只是一段生命成长的真实过程,在社会网罩中,时代感染中自然的形成,无可抱怨,无可留连。他所关心的,却是鸟啼之后又将如何?

  毕业典礼在体育馆举行。

  前一天晚上,内森寝室里的几个都没睡好觉,那借来的黑色学士服,他们不知穿脱了多少遍了。

  “这玩意儿看上去倒蛮庄严的,”老苏扯着他身上的黑袍说:“有点像是什么?对了,像是殓衣——我们青春彩梦的殓衣。”他说着,两肩硬磞磞的微耸,把一付新眼镜缓缓的捺在鼻梁上。

  “怎样?我是说这味道?”他转朝内森和老高,扮出一个表情。

  “学士兮兮的,标准学院里酸丁的派头。”

  “那也行。”老苏说:“四年来疯疯傻傻,毕业典礼时,也该板起脸正经两个钟头了。”

  “每一年的夏天,各大学的门大开着,”老高想起什么来说:“就像咱们那一号半生不熟,学士,穿起黑袍,戴上方帽,成千成万朝外淌,正经倒是一本正经,神气却没啥好神气,算算账,得学位能编成两个军团,而真正坚持理想,服务人群,不负所学者,几希?”

  “从前的事情不提了,”老苏说:“一切打咱们开始,希望廿年后,你老高的声名压倒莎士比亚,吃阳春面,照样能产生第一流的灵感。”

  “哪里话,先看你这只火车头了!”

  “颇伤感情。”老苏说:“大娃娃来信给陈教授,你们不知道罢?……她的恋爱速度之快,我这破火车头是追不上的,她已经跟一个金帽穗儿订婚了,女孩子出国,好像就是为了一张饭票似的。你们没见她照的相片,乖乖,架着高级别克,好神气——神气劲儿,全用到那种地方去了。”

  “用不着捻酸,你这只老雄猫。”

  他们这样的打诨逗趣,撞出一片哄哄的笑声来,内森更是如此,本来怀有的感叹悲伤,现在都无所谓了,时光不能留住,毕业就这样的毕业罢。分别呢?就这样开朗豁达的分别罢!

  第二天他们破例早起,老高和贺站在长廊扶栏处,沐浴着晨风,内森跟老苏两人在镜子前面试穿学士服,小心的整理着方帽一角垂下的穗子。

  内森仔细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四年了,时间的痕迹很明显的可以从镜中觉察出来;额头虽仍光亮,眼神却是复杂多了,即使在微笑的时辰,也脱不开一种抑郁的气味,也许这就是一个人趋向成熟的表征吧?谁知道呢? 只彷彷佛佛的觉出,此时此刻,确已没有像往昔那样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了。一股巨大的迫力压着人,使人关心明天,明天该走的道路,以及不可知的前途。

  也只有应届毕业同学的家长和亲友们,把毕业看成值得庆祝和喜悦的事罢。从日出时开始,一部包车一部包车连接着开进来,人潮、伞阵在各处汹涌,把一向认为广阔的校园都挤窄了,柳荫下、莲池边,许多彩色衣裳围拱着穿黑袍的同学,一片喜气,一片亲情把人围绕着。

  内森老苏他们四个人,在校园各处打着转。

  贺说他的父亲和妹妹要从嘉义赶来参加毕业式。

  “我父亲拿到观礼证,一定会来的。”他说。

  “我家的老头不会来,”老苏说:“田里的稻子要人照顾,而且,他舍不得花车费。”

  “我没有要校方通知我姐姐,”老高说:“毕业对于我并不是一件喜事,一个浪人离开这安静的学习环境,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怎么办呢!”

  “你呢?哈老哥。”

  “我家里没人来,”内森说:“我父亲经商在外,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很衰弱,为了免使老人家奔波,我已经写信回去,请求他们不必来了。”

  “好,”老苏说:“这样爽快。”

  人是越来越多了,林荫大道上,各型的车辆接成了长龙。有些人铺开报纸,撑起伞盖,围坐在草地上;有些人在路思义教堂、艺术中心等建筑前照相;相思林边,很多人在采撷黄花,在阳光照耀下,那种密密麻麻的小花黄得触目,彷佛连大度山也懂得珍惜离别,洒泪似的晒出遍地黄黄亮亮的相思;穿花衫的女孩子撷了几枝,送给穿黑袍的女孩,穿黑袍的女孩又分一枝给她微笑的母亲。

  老苏说是颇有“击鼓传花”的味道。

  “嘿,哈老哥!”谁在相思林边叫唤着。

  内森转过脸,就见小妹抱了一大束黄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把一支最繁密的花串递在他手上。

  “小妹,我走了,你想不想念我?”他说。

  “当然,怎会不想?”小妹眨着圆圆大大的黑眼:“在大度山,哈老哥只有一个呀!”

  “那很简单,你们可以再制造一个哈老哥二世,”内森有些黯然的说:“可是,我们离此一步,再没有另一座大度山了!”

  “哈老哥,恭喜,”正当内森和小妹说话的时辰,一大群低年级的男女同学笑着围上来:“签个名留念罢!”

  “喝,我是被你们当成人物看待了?”内森说:“怎不找别人去签?”

  “苏格拉底和老高都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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