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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好了,好了!”内森站在当中笑说:“刚才一切都甭再提,——那只是戏剧性的节目表演,今晚为庆祝老高过生日,我们可以尽情快乐!吃鸡腿,女同学先来,手帕拿下来,这儿不是阿拉伯。好!我们围着火,继续下面的节目:热门音乐演奏,原人大合唱!”

  总算有黑夜和红火,有热门音乐和歌,使刚刚那幕笑剧变得平静下来。大家吃着鸡腿,把枯枝不断的投入火堆,燃烧得很剧烈的火焰乱吐着舌头,树枝在迸发着火花,产生断折的呼叫,每个人都觉得热烘烘的,彷佛连春夜都被放在火上烤出了浓香。

  内森刚刚在老苏旁边的石背上坐下来,就叫老苏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拧得他嗬嗬的直叫。

  “小子,哈老哥,你爱的是谁?”老苏说。

  “明天再讲。”

  “为什么等明天再讲?”

  “山神和土地回家睡觉去了!”内森说:“刚刚我又没催你先讲,是你自挑粪桶,(自抱奋勇谐音。)到现在反来臭我?——天地良心,我没约大娃娃。”

  “你坐到美倩那边,我就饶了你。”

  “好,我就坐那边。”内森说着,真的坐过去了,老苏拿他毫无办法。

  在这样海阔天空的欢乐的夜晚,节目也是精彩多变的;一会儿玩共同编故事游戏,一会儿谈鬼说怪,全部山海经出笼,雷和几个原人,跳红番舞,尖叫的声音有些像受惊的火鸡。有时在热闹的节目中间,内森会安排一两个怪异的节目,用五分钟表演痛苦状,每个出场的同学,都要说出一宗最痛苦又是最有趣的事情,而且要当时的情状表演出来!轮到老贺出场时,他说:

  “我读垂杨国校一年级的时候,一天吃多了生花生仁,走在路上大便急了,急忙跑到学校进厕所,谁知老工友把一条大黑狗拴在厕所门口,那黑狗很凶,一见我就露牙齿,使我入厕无门,跟着上课铃响了,我双手捧着肚子,咬着牙等下课,下课再去,黑狗还在那儿,……这样熬了一上午,痛苦得要命,最后,裤子里一摊……”

  “一摊臭大便。”雷说。

  “不是。”贺说:“纯粹的花生油。”

  接着,他扮了几种便急的表情,大家笑得肚子疼。

  女孩子们不甘后人,也推美倩作指挥,来了几支合唱,唱的是曼妙的民谣风的曲子。大家都跟着音节的节拍摇晃着,低哼着,火焰把一张张笑脸烤得红红的,春夜的时光是浓浓的蜜汁。

  吃了烤肉,会喝酒的喝了些酒,美倩教大家用石块互相敲击着,唱两支边疆味很浓的原始歌曲,一支叫“荒城之月”是用新疆维吾儿语唱的,另一支斗“巴安弦子”,是用藏语唱的。大伙儿虽然不懂词意,但那种质朴的音节和原始的击石声相应和,别有一种空灵的韵味:

  “多娜戈呀米多马娜松
  戈啊桑眉多琼雄差松茵娜戈阿雷琼戈阿雷琼
  首霞基亚戈阿霞娜
  晶加为松……”

  不知怎的,内森联想起那片在暴乱中失落的广大地方来了;他在这海岛上出生长大,过惯他椰风蕉雨的太平生活,除了从书本上获得一些浮光掠影的关于那些地方的概述外,他连听人传说都没听过。那云腾雾绕,常年积雪的西藏高原上的神秘山峰,蜂巢般的喇嘛寺院,弓背形的塔里木河,以及那块丰沃的盆地,近水草处的牧帐和牛羊,那些在荒寒中生活着的边民们……这些这些,都在一两首质朴的曲子里向他扑来,带着一种遥远的神秘和同根的亲切感。

  歌声在继续着,美倩教大家唱另一支藏语的短歌。

  “阿罗娜
  桑佐巴克由阿罗娜
  苏楠琴波拉拉奔布啊
  登当可扎阿罗娜……”

  他不能抗拒这种直扑他灵魂的,遥远又亲切的情感,那彷佛是一道浪花腾卷的汹涌的河流,他只是其中的一粒泡沫。火焰像众蛇般的蹈舞,击石声有节奏的响着,当大家要他表演他一向拿手的口哨时,他吹出一支“塔里木河”夜曲:

  “塔里木河水在奔腾
  孤雁飞绕天空
  黄昏不见你的倩影
  从黑夜等你到天明……”

  夜逐渐的深了,女孩子们嚷着要回宿舍,他们恋恋不舍的收拾东西,用石块压熄了野火,一路谈说着朝回走。星月在天,寒气沁人,火熄后的梦谷,变得辽阔荒冷,只堆下一堆堆无情的顽石,再等待另一批寻梦的人——每一批人的爱,或多或少,都染有近似的颜色。踏上旱河的断崖回望,梦谷已沉在黯黑里,被参差的树影掩盖了,刚刚的欢乐,复又归入记忆。内森沉沉的想:梦谷,我还能再来几回呢?

  无论如何,我要快乐起来,要不然,我怎能消解别人所怀的痛苦和忧愁?

  §十五

  正因为内森急于要替自己制造快乐,考验跟着就来了。考验出在老高走后空出的那张床位上,训导处把那个空缺拨给一个新的闯入者——一个物理系的科学怪人,科举怪人这名字,是老苏送给他的。

  科学怪人是个绅士兮兮的家伙,短短的西装头搽着高级发油,梳理得平平整整,能滑跌苍蝇,浑身上下干净得嗅不出一点人味来。

  “可能是火星上下来的,非我族类。”

  “他应该去演脂粉小生的。”

  老苏对那位仁兄的第一印象不佳,而那位仁兄对这间寝室的三个人也不甚顺眼,他提着行李一进屋,就开始他攻击性的批评说:

  “倒霉,分配到这种脏地方来了!一定离厕所太近,怎会有一股腌鱼的臭气?”

  正在下铺捏脚丫的老苏听了很觉刺耳,就用他一向乐天的态度打着哈哈说:

  “这证明你鼻子过度敏感,我们通称它是猎狗式的鼻子,不过你放心,二哥,老古人说过,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习惯了就好。”

  “你们这儿哪来这许多杂乱的东西,堆得像工寮?”科学怪人皱着眉毛说:“遇上整洁比赛,一定是挂黑旗,影响我的操行成绩,日后申请出国签证说不定都会受影响,……这……这太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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