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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真抱歉。”她说:“在这种天气,我很难得一个人跑出来的。快到伞底下来,你毛衣上全是雨屑儿,头发也湿了。”

  两人并肩走,共打着一把小小的伞,内森斜看着他身边的美倩,她穿着白色的风衣,白得有些寂寞;她秀丽的侧影看上去有些娇怯怯的,笼着一些像微雨似的轻愁。在她没开口说话之前,他心里盘算着适宜的言语,究竟怎样提起陈病例的事,才能在实际上给予她安慰?

  石级大体上是平坦的,上升和下降的坡度很缓,每隔一段路,有一次转折。石级两边分列着两行翠绿的刺松和龙柏,叶簇间垂挂着无数由微蒙雨屑凝聚成的水滴,圆圆亮亮的闪着晶光。那边是一座好大好高的土地公公的塑像,厚实慈和的脸孔和身量,使人人都自觉在他照管之下似的,一点儿也不以为他是威临鬼域的神祗。

  “今天在市区碰见大娃娃,”他考虑之后,决定直接的说出来:“她告诉我,说陈吐血住院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肺部有毛病,”她说:“生活又不规律,这是第二次发病了。情形不算严重,主要是看他能不能遵照医生的嘱咐,安静的生活。”

  “他是个任性的大孩子,没有那付本钱,又习惯了放荡,我在花莲和他接触时,就看出来了。”内森说:“我听着他发病的消息,不知怎的,一直放不下心,总在替你着急。”

  “不要这样,内森,这不是着急的事。”她反而安慰他说:“我会为陈祈祷的。必要的时候,我下周去台北看他,劝他宽心静养;肺部的毛病,在目前,比较容易根治,不是吗?”

  他知道她正在努力控制她自己的情绪,极力保持她一贯的宁和,就暂时缄默下来,使她有时间把内心的忧郁溶在静寂里。微雨无声,稻谷丰实的田野在山坡下展布着亮眼的碧绿,沿途有些稀疏的修竹,像些清凉的玉骨。他们绕经一条旱溪,大大小小的圆形漂石,列在溪心,有一种荒蔓的苍凉感。

  “去石亭那边坐坐罢。”他说。

  石亭建筑得颇有古意,座落在错错落落的坟墓中间,在落着微雨的时辰,整个墓园有一种美丽凄寂的情韵;石砌的花墙里,探出一两茎玫瑰花枝,大理石的碑前,分列着塔形的龙柏树。有些墓前,还砌有半月形的水池,池上架着曲桥,迭着玲珑的假山。

  两个人走进石亭,美倩收折起她手上的雨伞,站在高高的石级上,隔着亭檐垂挂的雨沥,回望着四周的坟场,轻声说:

  “看到这坟场,我就想起我父亲的墓来了!他的墓,在高雄东郊,靠近大贝湖不远的一座小山上。小山很荒凉,一色青青的牛毛组草,间有一些野生的小红豆——半黑半红的那一种。”

  “我曾经看过那种红豆。”他说。

  檐沥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璎珞,雨逐渐的变大了。美倩在亭内石凳上坐下来,一手支着脸颊,手肘放在石桌边缘,眉间笼着沉沉的梦意。

  “小时候,常到那边去撷红豆,采野生的紫花,没想到后来我父亲就埋在那儿了。”她彷佛独语似的说:“我记得,我用紫花串成一只花圈,放在他坟前的碑座上,很多小时的记忆,都模糊了。”

  “人总是要死的,”他说:“有时我做梦,也梦着自己老死的样子,……那时我两手空空,一事无成,醒来后,双手抱着头,跟着自己呕气。”

  “有什么好呕的?”她说:“功名利禄都给了你,死了也不过那样子。我倒不盼望什么事业,只盼望生活安宁,将来有个清清白白的交代。”她说话的口吻很平静,却带着些哀感,对于她来说,是一向少有的。

  “也许我太野性了一点,”他说:“总不甘心这样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二十世纪是一个动乱的,倾向颓废的世纪,一部份人暮气沉沉,一部份人耽于逸乐,我常常担心将来,是否将来我也会变得圆圆滑滑,壮志消沉?……至少,我有一种自觉:我是不愿意浪费生命的人。”

  “我想,你以后就会慢慢发现生命会给予你什么。”她沉思的想:“我们可以珍惜它,也不必过份用概念美化它。信仰上帝就是能在自己软弱的时候获得力量,让我们一点一滴的去做罢。”

  他沉默的望着亭外的丝雨。

  每回他都有这样的感觉:美倩虽然外表宁和,但她内心总执持着她的精神世界并且完整的保有它。他原是因着陈吐血入院,赶来安慰她的,由于她的执持,已经在无形中把话题引远了。

  “但愿我能获得你所说的那种力量,”他嘘了一口气说:“也许我就不会因为陈有病,弄得满心发急了!我不明白,向虚无祈祷,是否是颓废的另一种形式?正像老高过份的欣赏和信奉沙特一样。”

  “对基督的信仰绝不是颓废的。”美倩说:“存在主义者常常拥抱着他们开宗明义第一章——我存在,同时我发现它的不快……其实世人所谓的不愉快,多半是自己有了问题。宽谅和爱,是基督信仰者快乐的泉源,它并不虚无。”

  丝雨还在绵绵的飘落着,牵起他一心的愁烦,说不出因由,也懒得去推究因由了——无论如何,美倩的精神世界仍离他很高很远,他一时无法进入,感受它的意义——超理性的深微的意义只能靠感及的。为什么 只是这样苦寂的坐着呢?风是软的,雨是柔的,朵朵梦花在浸寒里开了,又落了!

  “世上有许多事,都是虚伪的!”他说。当然他不能率直的吐述出他内心深处的感觉来,指陈两个人都是被社会道德意识捆束住的傻瓜!明明彼此真诚的相爱着,却索然无味的对坐在亭子里,扯了许多根本不相干的形而上,而且彷佛谈得很认真。

  美倩很惊异的抬头望着他,她不明白内森的意思,不过她仍然用温和的语调说:

  “内森,不要概括的认定社会意识和礼仪都是虚伪的罢,上次在花莲开座谈会,你就提出宗教最好不要使用一切的宗教仪式,固然你注重人的真诚,但社会礼仪和宗教仪式,是人们表达思想情感的通性行为,也不能全指为虚伪,不是吗?”

  “如果人们脱掉那种通性的行为的外衣,每个人都活得活泼一点,有个性,而且透明一点,不是更好吗?”他说:“也许我又犯了偏于概念的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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