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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他辞掉不干了,”那孩子说:“我暂时顶他的缺,最多三个月也要滚蛋。”

  “换老板了。”那孩子扮个鬼脸又说:“高背椅,暗灯泡,热门音乐,清一式的小姐端盘子,再没有我的事啦,那时不滚蛋,屁股等着印鞋印吗?”

  男孩说话很滑稽,很有些幽默的味道。内森虽然很亲昵的拍了他一下,骂了一声:你这小鬼头!可是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卡门这样高级的咖啡座,这样宁静柔和的灯光,这样高雅严肃的古典音乐,正是学生们的好去处,星期或是假日,在这儿书写、阅读或者思想,为什么它不能继续保持着这种风格开设下去?而要迎合时尚,把它变成黑灯的纯吃茶呢?

  “新老板大概不想再做东海同学的生意了!”

  那男孩回过头来一笑说:

  “一杯清茶泡一整天,谁做你们大学生的生意,谁得饿肚子。”

  “好,我们这就算先对卡门行告别式罢,”内森说:“下去替我们多放点好音乐。”

  音乐响起来了,彷佛是从地心涌突出来一样。他阅读着的一篇小说,也正是以卡门作为背景的;美倩在审阅一迭儿诗作品,她端正挺拔的鼻梁上映着灯光,她的唇是一弯微翘的红弧,在喃喃噏动着,彷佛在读着诗句,却又没发出声音。

  内森读着小说稿,而思绪像蜘蛛在风里牵曳出的游丝,一忽儿落在稿纸上,一忽儿又飞到旁的地方,飘来荡去,没有一个着处。

  社会,一只在无比深邃无比沉黯中滚动的一只巨轮,发出魔性的轧轧声,它滚向繁荣,也滚向罪恶;它滚向邪淫,也滚向正直;没有哪一个年轻人,能窥透这庞大繁复的背景,摸清它众多相关的轮齿,猜度出它的方向…………但它确然是很多年轻生命的一种压力,一种本能的背负,因为这些继起的生命,都要像机油一般的滴进去,使它更快速的向前滚动。

  向古典的老“卡门”告别!向自己多彩梦的廿岁告别!在这一剎那看上去甜甜静静的时辰,……眉珍寄来的可爱的小礼物,一对永不分开的木制小娃娃,互吸着,互吻着,而自己早已把眉珍的生日,不,连哪一个月份全忘掉了!……他几乎无意识的把皮夹打开,看着夹在里面的眉珍的照片,看着她那坚定凌人的薄唇,紧抿着,蕴蓄着一股力量,也许她不会介意自己的疏忽或是殷勤罢?

  美倩坐在对面,她也同样的不介意,她的未婚夫好像比自己更粗率,更懒散,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信给她。还是定下心看稿罢。

  音乐在耳畔萦回着,播的是一支女低音独唱。

  内森闭闭眼,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静听这支歌。这歌喉带有一股磁性,有些轻柔的呜咽,有点儿类似美倩的声音,那是一条缓缓的溪流,圆润低柔的磁音在流漾着,好像有很多澎湃的情感,被压成一种温和的倾吐,……它的歌调也很奇特,唱到云腾雾绕的高处,又很自然地转折成圆润的低哼,就像是站在海边看海景,看见远处有很高的白浪在翻涌,等到了岸边,却只撒成一片流散的残泡碎沫,有些絮絮的悲凄。

  花山上摇曳的花和叶的影子,那些彷佛又变得活泼生动了的热带鱼,美倩沉醉在诗里的脸,又构成一种幸福的朦胧,构成一个在满眼承平里长大了的,廿岁生命的背景。也许这算是幸福,但却有些空茫,缺乏实感……他摆不脱那音乐带给他的某一种特殊而短暂的情绪。

  “哈老哥,你又在想什么了?”

  “哦,音乐,我在欣赏这音乐。”

  “爪哇的民歌,很原始的。”美倩说。

  “你会唱吗?”

  美倩点点头,笑说:

  “不过我唱不好它,我心里缺乏那种原始的感情,没有那样的生活,是很难培养出那种音乐情感来的。”

  “你是天生的歌唱家,我们中国的。”内森说:“我不会忘记,你在教堂里唱歌的神情和声音,我羡慕你内心流涌不尽的那些情感,是生命的,也是音乐的。”

  美倩的黑瞳子在他眼前亮着,她脸颊上有两朵飞红,晕染着、扩散着。

  突然她问说:

  “眉珍最近有信来吗?我好惦念她。”

  “有信。”他䀹䀹眼说:“世界上最短的信:最近忙吗,祝你快乐之类的。她简直忘记说说她自己,说说她生病的母亲和她在小木楼上的日子。”

  其实,他在提起眉珍的时刻,原没有心情用这样轻快的语调说话的。但他很想把他跟美倩在一起的时刻所兴起的那种蜜意冲淡一些,他真的不愿意此刻陷进爱情的急漩里去。老高所说的决不是笑话,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在追取独立生活开始的时候,不应该轻易的谈论恋爱。美倩有她的精神世界,她既有的世界想来已经很够美好,如果他贸然闯入,也许整个破坏了她一向保有的宁和,那该是自私而且不负责的。他时时警惕着,而他知道,他已接近这急漩的边缘,并且感受到这急漩的牵引力量了。

  “你早该知道,眉珍对于你是很适合的,”美倩凝视着他说:“你应该主动的关怀她,在她所处的那种环境里,你那怕多写一个字呢,她就多得一分安慰了!”

  “要是我不存心谈恋爱呢?”他俏皮的说。

  “为友谊,不是更应该吗?”

  她在数落人的时候,笑得更为温存。圆圆的单酒涡好大,好深。露出她一口洁白的碎米似的牙齿。内森再也找不出遁词,脸红语塞了,她装着没看见,又低头去翻阅那一迭诗稿。

  也不知怎么的,内森总觉得今天思潮起伏,在工作上很难安得了心来。眼看快到中午了,稿还没有选完,他看了看表,笑说:

  “看样子,中午弄不完了,美倩。”

  “尽量的做,顶多晚一点吃饭,先把稿子选妥,版样画好,下午送印刷厂。”

  “十二点了,你不饿?”

  “没关系。我又没有胃病。”

  “不,”他说:“我们还是正常点儿,先去吃面罢,我说过我请客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方了?”美倩说:“小丘没走的时候,总爱替你义务宣传,说你来卡门,总是喝冰开水。”

  “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内森说:“那时候,我是响应正推动到浪头上的节约运动。我们的社会运动多来兮,每种运动都是五分钟热度,但我一直节约到底,肚子饿了吃碗面,不是浪费,总不能节约到只喝开水呀。走罢。”

  “还是我请你好了,”美倩说:“算是鼓励你节约到底,保持你不花钱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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