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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两位要吃点儿什么?”

  内森抬起头,小丘正微笑着站在一旁,他的白色侍者上装很够笔挺的,五颜六色的花景衬托着他的影子,他更显出精神焕发的样子。

  “小丘,你不回家过年?”内森说。

  “还早,这儿只有三天的休息。”小丘说:“吃什么?还是白开水吗?学长。”

  “来一壶咖啡,三个杯子,——假如你有空的话。”

  “谢了,我没有时间的。”

  “我们是在这儿等车到台北去,两个钟点之后,烦你打一声招呼。”

  “一定,一定,我们那时候快打烊了。”

  淡淡的寂寞的余味,并没在内森的感觉里消失,他看着美倩,想着眉珍,他明确的分辨得出他对眉珍的思念只是友情的,并非爱情的,虽然有生以来,他还没有经历过爱情。

  音乐畅亮的流泻着,带着些阿拉伯的风味。

  他忽然觉得奇怪起来,每次在人多的场合里,自己跟美倩徙没有像在卡门这样的接近过,也只有两个人相对时,他才会觉出她许多令人羡慕的优点:坦诚、风趣,有时候十分的机智,有时候又显得温厚能容,他实在需要这样的朋友。

  她啜着咖啡,主动的跟他谈起眉珍来。

  “哈老哥,我实在不该再追问你,”她说:“你跟眉珍的情感,究竟怎样了?……不要只用朋友朋友的来敷衍我,即使是朋友,也可以更进一步的。”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内森沉思了一晌,抬头说:“你觉得要更进一步吗?”

  “当然,”美倩缓缓的说:“我替她设想过,她虽说很冷静,很坚强,肩背着不幸,独力奋斗着,她却需要你的安慰和鼓励……爱情的力量是最大的。”

  “可是,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工作营、K书、准备考试,把时间都给分光了,我觉得,念书的时候,顶不适宜谈恋爱的,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更进一步,……甚至她来的信,我都没能按时回复呢。”

  “天哪,你这‘罗密欧’的诨名,是谁跟你取的?”美倩说:“你不觉得受之有愧吗?”

  “嘿嘿,只觉得却之不恭罢了。”

  “我越看你,越觉你是鲁男子,根本不懂得爱情。”

  “也许是的,”内森说:“我从来没鸳鸯蝴蝶过,天生缺乏那种浪漫的气质。”

  “一个人,一生只正正当当的谈一次恋爱,也能解释成浪漫?你的话多少带些酸腐味道。”美倩又说:“你是否有时候会觉得,眉珍是在爱着你?”

  “那……那是她心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至少,在信上,她从没这样说过。”

  “嗨,如果我叫你傻瓜,你不会介意罢?”

  “不会的。”内森说:“麦瓜、西瓜、南瓜、北瓜、黄瓜、菜瓜,你随便叫,我从来不介意这些。”

  “你不是旁的,只是一只傻瓜罢了!”美倩说:“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女孩子,直接在信上写‘我爱你’三个字的?至少在我们国家里很少听过。她会作成很多暗示,比如说她寂寞啦,记着你的生日啦,总不忘记贺节啦,使你觉得她常常在挂念你,关心你,细心又温柔什么的,那就是了。”

  “你这只是一般性的概念,十块钱能买好几本这样的书。”内森说:“眉珍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从来不会绕弯子的,我也是。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不好?咖啡都快冷了。”他这样说了,又觉得很抱歉。

  “对不起,”美倩轻声说:“你心烦这件事了?最后我要劝劝你,趁这个寒假,专诚去看看她罢,就算是朋友呢,如果不常走动,也会慢慢淡漠了的。”

  美倩的话是一种提醒,内森想起这半年来,自己把热情都投掷在大度山了,只有在偶尔寂寞的时辰,才会想起眉珍,真正给予她的,不过是寥寥的几封信,寥寥的几行字,……如果不常走动,也会慢慢淡漠了的,小学时代的那些曾经异常亲密的游侣,不都是在迢递的岁月中很自然的淡漠了么?

  “当然,”他说:“我应该去看她。”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她见见面,”美倩说:“你不是说过,眉珍会喜欢认识我的吗?”

  “是的,我相信你们将来会变成很好的朋友。”内森说:“虽然你们两人的性格并不相同。”

  聊天也有一种很奇异的魔性,两人谈得投契,便越谈越深,剪不断话头了;他们从眉珍开始谈起,谈到社会,谈到文学,一直谈到卡门打烊。

  “我们该走了。”美倩说。

  “到哪儿去呢?——我们还有整整的一小时。”

  “雨大了,我们要顶着雨去流浪吗?”

  “去车站罢,——有燕巢的车站很有情调的。”内森论:“我们有足足的一整夜好聊,我在车上根本睡不着,不知道你怎样?”

  “奉陪。”美倩说:“聊天熬夜,总比考试开夜车轻松得多。”

  他和她踏出卡门,叫了一辆张起雨篷的三轮车。寒雨,烟似的扫着,落着,灯球是夜雨中开放的花朵,灿然的罗列着。美倩的笑容也是花朵,从透明塑料布那边射来的灯光,全部集聚在她的脸上、额上,她井样深沉的黑眼里,没有什么样的言语,能够说出一个人青春的颜色,它该是活活的流浮的梦,即使她自己也无法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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