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啼明鸟 | 上页 下页


  “你看罢。”老苏把字条递到内森手里说:“我父亲被社会时尚打败了一回,——他买不到纯蓝纯黑的袜子,多少总带点儿花。”

  “正跟如今社会上的浮华面人物一样,多少都有点儿花招。”内森不由感慨说:“像你爹这样朴实无华的人,越来越难得了。”

  “我得回宿舍去。”老苏说。

  “干嘛?”

  “我去补袜子,”老苏手捏着信和钱,声音有点儿激动:“几双老袜子,虽说快破了,终究是纯蓝纯黑,我父亲亲手买给我的。我要是回信告诉他,钱没有动,我补旧袜子穿,他会高兴好几天。”

  老苏匆匆的走了,内森目送着他的背影,怔忡着。甭看一雄这个人平常爱诙谐,他却有着令人敬慕的一面。他的生活原则,恒是坚守着的,他仍坚守着农村青年的严肃,踏实的精神界线,才会有这种令人感动的亲情……同样的,把偏窄的视点集中在社会的浮华面和晦暗面上,就直嚷着“生不逢辰”,会不会是一种错误呢?真的,学问不光在书本里,还该在广大的多面的现实生活里求取罢,这社会朴实的、勤奋的、慈孝的一面,是需要去努力发掘、研讨和认知的……

  “黎内森,”一个同系的同学招呼他说:“你的信箱里有两封信。”

  他去取了信。

  一封是母亲寄来的,信很沉重,她老人家不知又写了多少叮咛在上头。

  另一封是眉珍写来的。这是她的第三封来信了。她又写些什么呢?

  ***

  弯弯细细的上弦月早挂在那儿等候着了,这是秋季里最适宜去梦谷的黄昏。系里来了几十个人,教授助教也来了,二十来个新生,还有三四个旁的系里的,顺着旱溪边的红泥小道,谈笑着走向梦谷去。

  大度虔山逐渐上升的岭脊,又宽广,又旷凉,一眼能看得尽整个的台中市区,那重重迭迭的建筑,发出朦胧稀落的,早亮的灯火,有一层灰蓝色的雾雰,薄纱般的笼罩着远处。

  在新生的行列里面,黎内森和苏一雄都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哈老哥一世,除了老苏给他的“大肚山人”之外,系里的女同学又集体赠送他一个挺响亮,挺过瘾的外号——罗密欧。

  还没有找到他的朱丽叶的罗密欧,简直罗曼蒂克得一塌糊涂;他那有时很有深度,有时又颇幽默的谈吐,那圆圆的有光泽的脸,透着健康的红色,一头野棕榈般蓬散的黑发,讲话时时常皱起的黑眉下那双灵活、深沉又带着轻微压抑的眼睛,处处都会留给人一种特殊的、磁性的吸引力量,使人极易对他产生好的印象。

  但今天,在大伙谈天嘻笑,兴高采烈的踏向梦谷的时辰,反而显得这位罗密欧在闹情绪了。——他只是默默的跟着人群走,一路上很少讲话。

  “哈老哥,吹吹你拿手的‘才可孵死鸡’的曲子罢,你的口哨是东海最响的!”

  “不是又闹鼻塞病了罢?”

  “来,我们替罗密欧鼓掌罢。”高大的女孩说。

  “你们别逼他。”老苏正经的说:“我们家的哈老哥生瘟了。”

  “生什么瘟?”女同学有意追问着。

  “大头瘟。”老苏解释说:“这意思就是说:他的头,前几天被他的一个女朋友来了一封信搅大了,那封信是说:她没能念东海,现在为了维持一家的生活,去替一家出版公司当校对……”

  “当校对并不坏呀,”高大的女孩说:“只要她不是近视眼,总是一份正式的差事。”

  “可是,使人伤心的是:她有第一等的鉴赏眼光和欣赏能力,却日日夜夜的校那些半吊子文章,既黄又滥,使她真的呕吐出来了!我们伟大的哈老哥一世,正为着生活压倒了一个天才在愤愤不平呢!”

  “真的吗?罗密欧,你那位朱丽叶太不幸了!”

  “我没有朱丽叶,”内森勉强笑笑说:“她是我高中同校的同学,为这事,我有点难过倒是真的。”

  “那,我们暂时不要你吹口哨了。”

  “我正在培养快乐的情绪,今夜晚,我不能扫大家的兴,我应该跟大伙儿一样快活的。”他说。

  说是这样说了,但眉珍的信真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儿,坠痛了自己的心了。快活的情绪在隐隐作痛的心灵里,一时真是很难培养的。

  他沉默的朝前走,一路踢着小石子。

  “梦谷!”

  “嗳!梦谷!”

  最先到达的人,在前面放声的叫唤着。

  一剎时,满山满谷,都响起那种激越的,热烈的回声,在远近回旋着,激荡着。这回声的美妙,简直是无以复加的,它一直撞击到人的感觉深处。黎内森不由的抬起了头。

  梦谷,不单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不单是一个风景美丽的地,它更是东海的灵魂。它允许并接纳年轻人自由的歌唱,尽情的梦想。它石棱棱的褐土断层上,有着长年久月的时间的迹印,彷佛是老人额间留下的智慧与经验融合的皱纹,由悠远岁月汇集成的历史,那样的显陈着,多少风雨?多少番轰轰奔泻的山洪?使那褐红的崖层壁立而嶙峋。在聂华苓的散文里,梦谷是纯美的存在,它的欢乐,是拥抱着了一群年轻人的梦想和天真……,余光中、叶珊、陈晓蔷、夏菁……更多的人都歌颂过的梦谷,它真能激发起人的青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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