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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长黑毛的骷髅

  甭看邬家的家道中落了,在白杨镇上,扳着指头数财主,他邬四爷仍然算得上一个,不过,假如把日子朝前推上百年,邬四爷的光景,那就和他远祖邬百万不能相比了。说来也难怪,财主老爷的后代,有几个不是消闲懒散的?他邬四爷又何能例外呢?

  ***

  邬家那片宅院,牵牵连连的像一片张开的蛛网,除了前后五进院落,还加上东西两座跨院,尽管因着年深日久,房子都显得古老破落了,瞧在人的眼里,仍能使人想到当年的煊赫气势。俗说:财主无三代,邬家从邬百万手上发家,过不久,就一代不如一代的节节衰颓,财富和人丁两不兴旺。九十六年之后,轮到邬四爷当家,景况更不如前,百顷田地卖出去一大半,年年都在啃老本过日子。

  啃不啃老本是另一码事,邬四爷照样要过舒坦日子,照样要讲究财主老爷的排场,他自己早已算过,他和他的老妻都已经望六的年岁了,就算把剩下的田地当饼啃,也够啃到进棺材的,活着不会忍饥挨饿就够了,犯不着为儿女省俭。

  邬四爷的儿子邬兆荣倒不像他的老子,坐啃家里的田产,一过廿岁,他就干起药材生意来,常年东跑西奔的,到各产地去收购药材,再批售给邻近县份的药铺。可惜他辛苦积赚的,还不如邬四爷手上漏出去的多。

  女儿邬美娘虽不像做哥哥的那样会经营,至少懂得勤劳克苦,凡举家务、女红之类的事都能做得,而且乖巧伶俐,懂得孝顺,难怪邬四爷每提到这双小儿女,就瞇眼露牙的,晃动大拇指头,自夸是一男一女一枝花了。

  按理说,有了这样的儿女,邬家不该这样每况愈下的,镇上的人便传说邬家那片宅院有了毛病了。据说当年闹兵燹,这集镇曾被大火焚烧过,火场废墟里,白骨累累,阴雨天的夜晚,经常闹鬼。后来邬百万首先在废墟上重建这座宅子,正好是建在鬼滩上。为了镇鬼驱邪,他不吝花费,向一位深具法力的老道士,请来一方镇宅的碑石,碑上勒有“泰山石敢当”字样。也许是这块碑有些效验,邬家六七代人都没遇到什么凶横不测的事情。不过,这块碑就算真能镇住宅子,却也不能使邬家发旺,说来说去,大伙儿总认为那宅院的阴气太重了。

  邬四爷是个拗脾性的人,耳风刮进那些言语时,瞪起眼骂说:

  “这些人是闲得没事干了,不怕磨破嘴唇皮,说这些风凉话?我邬家是发旺还是破落,关他们鸟事?要他们在背地里穷议论?”

  “不是我说你,老死鬼!”邬四奶奶数落他说:“就算皇帝老子,也禁不得旁人背后议论,一家人是发旺还是破落,不在于旁人怎么说,而在于你自己怎么做,像你这样的酗酒赌钱,就算旁人不议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是吗?”

  “我说,老太婆,你是存心呕我!”邬四爷凶起来了:“我这个人,旁的气还能够受得,唯独老婆的气受不得,你要再唠叨,我宁愿把老命豁出去,连这幢宅子全卖掉算了!”

  “娘,你就少说两句罢,”女儿美娘摸得清做爹的脾性,拿话劝邬四奶奶说:“家和万事兴,总不能为这事吵闹出去,把笑话给外人看。”她又压低声音,悄悄对她妈说:“不要死心眼儿,跟自己过不去了,你就是把命贴上,爹也改不了的,何必呢?”她一面劝说着,一面把拖鼻涕淌眼泪的邬四奶奶搀到房里去了。

  “死老鬼,从来不肯听人劝的,”邬四奶奶回房归回房,话却一句也不愿省,转对女儿倾诉着:“就看他一意孤行把家毁了么?”

  若说邬四爷存心毁家,也未免太过了一点,那四爷只不过喜欢吃吃喝喝,经常留连赌场,多年的老习惯一时改不掉罢了。跟老伴儿斗了嘴,心里郁闷,逛到街头的赌场去,跟一伙赌友掷骰子,偏巧手风不顺,连着输,邬四爷一发火,把宅里的南屋也给押上去了。对方是孙家烟坊的小开,用一顷山坡地抵他那幢屋,输赢全系在一把骰子上。邬四爷一掷十六点,满以为翻了本,孙家的小开却掷出一个满堂红的豹子,那幢南屋便换了主啦!这不算是存心毁家,只怪时运不济,邬四爷是这么认定的。

  孙家小开赢了那幢屋,跑来看过,他认为屋子太古旧了,只有把它拆掉,弄些砖瓦木料。孙家招工来拆屋时,邬四奶奶气得撕发捶胸狠狠痛哭了一场,发誓不再理会那个败家的老死鬼。

  “等儿子回来,我要跟儿子过!”她哭说:“若是再不分家,有一天,邬四会把老婆儿女全卖掉!”

  分家不分家,是邬家的家务事,姓孙的可不管这个,他不但运走了老南屋的砖瓦木料,连砌在屋基的那方碑石,也刨了去,卖给石匠凿小磨去了。

  “老死鬼,我决计不再跟你过日子了!”邬四奶奶说:“我说你毁家,你不相信?你亲眼瞧见孙家招工来拆屋,把那方镇宅的碑石都给挖了,没有那方碑石压着,日后会闹出什么样的变故来,天晓得,我有口气,会看得见的,到那时,你想赖也赖不掉啦!”

  邬四爷输了一幢老屋,心里着实懊悔,不过,他那拗劲始终在梗着,不愿意承认去掉一块碑,家里便会闹出什么变故来,他说:

  “你要跟兆荣去过,也好,我乐得耳根清静,只是你不必拿那块石头栽诬我,我压根儿不信那个邪!要真有什么变放,我还会说是你说话不吉利,咒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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