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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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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的死者 镇市的末梢,高高路基下面,迤逻着一条古老的小街,人们在飞驰的车辆里朝下看,可以看到参差的红色瓦脊,杂乱无章的罗列着。许是年深日久的缘故,那些瓦面已灰黯了,生着深深浅浅的苔迹,即使在晴天,给人的感觉也是阴湿霉暗的。 镇街繁荣得很急速,热闹的商业区,早已矗立起许多幢新式的高楼,有历史的旧式老屋,不断被拆除,余下的几幢,挤在高楼的楼影下面,已无复当年喧赫的气势。但越到较偏僻的镇稍,新型的建筑越少,市容仍然保留着若干年前的味道。 在这条看来落后的老街上,有许多行业也是古老的,有卖草绳、竹篮、斗笠、各式藤竹用具的店铺,有制造油纸伞的店铺,也有扎灯笼的,卖香烛的。做雕花木器的,更有看来阴森的棺材铺。这些店铺没有什么新式橱窗,没有装潢和讲究的陈设,一切都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虽有些杂乱,但和那些老屋子比映,倒显出整体的调和感,有些形容不出的古旧的美。 要是走进去,看得仔细一点,便会发现,多少有些新的事物流进来。冒烟的摩托和脏兮兮的小货车,不时在街上穿梭;高竖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像乱张的蛛网;一家半新不旧的洋裁店,朝街的橱窗里,居然站了两个金发碧眼的石膏制的模特儿,身上穿着露背装,即使在人的感觉上有些勉强,新旧竟在现实中这样的掺和了。 无论新的事物,再怎样的冲激,在这条街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一辈人,在心理上和行为上,仍然习性的保守着原态。比如说沏茶时用小小的紫沙壶,用一口就啜干的小茶盅;逢到菩萨的节日,总要准备些菜肴和香烛,陈列在案上拜祭一番;逢到热天,老年人总爱三三两两的聚在阴凉的过道或走廊上,或是半躺在竹躺椅上,或是坐在小板凳和门坎上,人南地北的聊天,一面品茶和抽烟。他们的心,在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摊展着,饱含着生和死的原始观念,以及太多神奇怪异的乡土故事。 阿青伯在这些老人里面,该是最具典型的一个,他在年轻的时候,是当地乐班里的乐手,地方上有什么婚丧喜庆,或迎神赛会,他都少不了要忙碌一阵子。就这样,他在别人的悲和喜、哭泣和笑声里老了。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眼里都算很争气,长子宏福,承继了他的行业,二的那个做雕刻木匠,都成了家,替他生了一窝孙儿孙女。他住在宏福的家里,那是一幢红砖造的两层楼房子,梯是木梯,楼是木楼,孩子们跑上跑下时,楼梯和楼板咚咚咚咚的响成一片。好像乐班子擂鼓。 宏福嫂担心阿青伯怕吵,总叫孩子们走路放轻点,阿青伯却呵呵的笑开来,他一辈子忙忙碌碌,听惯了哙音,要是有一天听不着哙闹的声音,那才不习惯呢!他跟儿媳妇说: “越吵越热闹,我这一辈子,只有到伸腿瞪眼之后,才会习惯那种安静吧?” 做儿媳的很忌讳阿青伯提到死亡的事,她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老公公,一大堆孙儿孙女,没有哪一个不喜欢老阿公的,一听到他的笑声和孩子们的笑声绾在一起,她就知道老阿公和孙儿孙女们玩在一起了。他爱在孩子们的围绕中讲故事、打谜语,有时也玩捉迷藏,骑木马,当然,扮马的都是阿青伯,当他翘起胡梢,气喘吁吁的在地上爬的时候,根本不像马,却像一只老山羊。阿青伯是个很勤快的老人,家里琐碎的事,他不用专门去做,顺手拾一拾就做完了,一点也不影响他喝茶聊天。像这样快乐随和的老人,怎会开口提到死呢? 但阿青伯有着他豁达的一面,他根本不计较这个,他认为人老了,早晚总会去的,闷在心里不说,把暗影锁在眉上那才真可怜,不如爽快的说说反而轻快。他跟儿媳解说过越怕死越会死的道理,他主张一个人要能笑着阖眼才有意思,他也常问孙儿孙女: “要是有一天,阿公走了,你们想不想?” “想!”最小的一个孙儿说。 “想是想,”他说:“千万不要哭,把脸哭得丑丑的,多难看,阿公不喜欢看小孩子哭!” 说着说着看的,他便开心的大笑起来。 *** 夏天的晚上,小街头的庙前演酬神戏,阿青伯还带着几个孙儿孙女去看戏,他把最小的那个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颈子上,使那孩子在人群的头顶上看得清楚些。夜晚回来,人一直好好的,有说有笑的上床困觉,谁知第二早上,他就起不来床了。 阿福夫妻俩跑来问他怎么了?阿青伯说他浑身虚软没力气,又指指脑壳说,有些晕晕重重的,不过,他仍然不介意的笑着,要阿福嫂到草药铺去抓点草药,说是喝些草药熬的水,很快就会好。 晌午前,草药水熬给他喝了,阿青伯却说他不行了,要阿福去把兄弟和弟媳都找来。那天的天气阴阴的,没有风,显得十分闷热,据收音机广播,说是远海有个热带性低气压,正逐渐变成台风。阿福把全家人都召唤到阿青伯的面前,阿青伯摸摸迼个,拍拍那个,并不急着交代什么话,却先担心台风会不会吹过来。 “这屋子地势太低,每吹一场台风,就淹一次水,”他说:“我在这里活了一辈子,屋里进水少说也遇上几十回了,门坎要砌高,万一屋要进水,要朝外舀水。” “不要担心这个,”阿福说:“爸你身体不舒服,我跟阿财商议好了,想送你去住医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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