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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瞧着老方丈凝重的脸色,胡小二吓得脸色灰白,刚刚那一番兴致,全被一盆兜头冷水泼熄了。他辞别了老和尚,回去睡了一天的闷觉,越想越觉得懊闷苦恼,他总觉得自己设计除妖并没有错,妖物死后,如果真纠缠,自己只有抵死相拚了!

  从那之后,他出门砍柴,不愿再上黑山顶去了。这事过不久,有人到过黑山的山腰,说是风里有一种中人欲呕的腥臭,硬像是死蛇的气味。旁人不明白,只有胡小二想得到,那条吞食了蜈蚣的巨蟒,一定已经毒发丧生,死在洞窟里了。

  而那仍是个秘密,他除了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古庙里的老方丈,没跟旁人透露过。他不太懂得冤孽的意思,更弄不清楚死掉的蜈蚣和巨蟒,究竟怎样向自己寻仇?后来仔细想想,他原该当时就追问老方丈的,不知怎么当时竟没想起来,忘了问了。

  它们怎样寻仇呢?他夜晚睡不着,睁眼瞪视着一屋子的黑,不止一次思想过这奇怪的问题,巨蟒和蜈蚣,都没看见自己伐树搭桥,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即使它们知道了,已经死去的东西,还会像它们活着时一样的害人吗?巨蟒和蜈蚣,也像人一样,死后有灵魂吗?灵魂无体无形,在半虚空里飘飘荡荡,怎样寻仇报复呢……这些自己不懂的,也许有道行的老方丈会知道罢?

  不管心里多么疑虑不安,日子总得要过下去的,胡小二家里,还有个半瞎的老娘,得靠他担柴变卖来供养。他不愿再上黑山顶,只有仍到较低较近的山上去,辛苦的砍柴。他也经常担柴到古庙里去,但都没遇着老方丈,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扯住一个小沙弥,问他能不能去看望老方丈?

  “方丈坐关了!”小沙弥说。

  “坐关?”胡小二摸不清楚:“坐关不能见吗?”

  “不能,”小沙弥说:“他一个人在关房静室里,面壁打坐,门是封着的,饮食由人从壁洞送进去,谁也不能去惊动他。”

  “他年纪那么一大把了,想什么,尽可想,还用得着坐关吗?”胡小二带些焦灼和哀怨:“这一坐,要坐多久啊!”

  “少说得要三年,”小沙弥说:“等他参悟禅机的时刻!”

  ***

  季节像走马灯似的轮转着,胡小二的日子却没有多少变化,他每人早起去砍柴,担着一担一担的柴火,卖给那些几乎是固定的顾主,换些散碎的青钱使用。随着时间的波流,使胡小二对当时在黑山顶上伐木搭桥,使巨蟒和蜈蜙相残的事,逐渐看淡了,老方丈告诉他的话,对他心里的重压也减轻了许多。

  他想:那巨蟒和蜈蜙,早已死了,烂到一堆去了,假如它们真的要来寻仇,哪会一点迹象都没有呢?日子过得很快,这已是另一个夏天了。他不愿再把事压在心上,沉甸甸的,很不舒坦,他存心要想开点,看透点,把它给忘掉。

  想是这样想,但结在心上的老疤痕,有些还会回潮,他自觉无法根本忘掉它,只是想着时,不再像当初那样的挂心忧虑罢了。

  也许日子过得更久些,这种不快的记忆,会褪得更淡的,他只能这样企望着。

  他每回到古庙里去送柴火,感觉逐渐不同了,他认为被人传说是有道行的老方丈,说的话,料的事,有时也会不灵验。当时他宣着佛号,一口一个冤孽,说得若有其事,但一年过去,接着又是一年,什么巨蟒和蜈蜙,根本连影子都没有,也许老方丈胡涂了,或是太小心火烛了罢!等他开关出来,自己可以跟他说,自己已经不再相信他所说的话了。

  这样匆匆过了三年,胡小二业已完全长成大汉了,和集镇上所有樵夫相比,他仍要算出色的。砍柴不像别的行业,只要身强体壮,勤劳刻苦就成了。胡小二靠着一柄柴斧,一根扁担,不但能养得老母,而且已有了些积赚,这样,居然也引动集镇上的几个媒婆,上门提亲来了。

  胡小二原没打算急着讨老婆,但想到老娘早年常常哭泣,把眼给哭坏了,行动诸多不便,自己起五更睡半夜的出门去砍柴担柴,也无法在家侍奉,要是娶了媳妇,多个人在家里照顾,也好使人宽心些。临到挑媳妇的辰光,心里那块老伤疤又发作了,一个声音警告着他:不成呀胡小二,庙里老方丈说我有冤孽在身,假使那蟒蛇和蜈蚣真的找了来,那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继而又一想,这事不难区处,掐指数算数算日子,老和尚该开关啦,自己把这事去和他商量商量,便会有了定夺了!

  夏天傍晚,他动身到古庙去,走到半路上,天色变了,大堆的乌云掩压着天项,闪电在天边打着,云里响起隐隐的雷声,紧接着,凉风贴地吹刮。胡小二瞅着这光景,知道要落雨了,便紧紧脚步,走快一些,他刚走到庙门口,钱大的雨点就已经鞭刷般的打下来了。

  “哎,小二哥,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砍柴?”小沙弥看见他说:“外面落雷雨了呢!”

  “老方丈出关门了?”胡小二说:“我是特意跑来看望他的,你能替我通报一声吗?”

  “好!”小沙弥说:“你跟我到大殿去,在殿里等着,老方丈前几天出了关门,还问起你。”

  在被称做方丈的静室里,胡小二见到了闭目垂眉、双手合十的老和尚,他作了作揖,站在一边说:

  “弟子胡小二,特来拜见老方丈!”

  “嗯!”老和尚说:“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三年正是蟒蛇和蜈蚣来寻仇的时辰,你瞧,外面乌云密布,大雨滂沱,妖物多在这辰光活动,今夜你不要回去,就留宿在庙里罢,也许我会帮你一点忙,让你躲过一场劫杂,我知道你会来的。”

  胡小二显得很犹疑,他不愿相信老和尚的话,却又不敢不信,不过外面雷雨交加,闪光照得人眼发花,他一时也无法冒雨动身回去倒是事实。他沉吟一会儿,揖说:

  “那就谢过老方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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