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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消息不断的传回八芝兰山堡来,郑勇召聚了大刀朱五、郭阿娇和黑猴等人商议,他说:

  “泉州人不敢径攻八芝兰,他们这回想先发制人,把我们的人给分开两半,如今,除了枋桥林老爷那边,还勉强抵住,其余的地方,都被大火毁光了。我的意思是直攻艋舺,不知你们觉得怎样?”

  “那当然好!”郭阿娇首先赞成说:“枋桥的林老爷到厦门去了,他手下的乡丁屯勇,也只能守护枋桥一地,至于大安寮一带的散股,一时聚合不起来,我们若不及早出动,各地就全保不住了。”

  “我们从大稻埕南攻艋舺,”黑猴说:“出一出积在心里多年的怨气!”

  “我和阿娇,原就计算夺回艋舺的,”大刀朱五说:“我的手下和徒弟们,都靠码头吃饭,我空有一把大刀和一身本领,但连码头都没保住,让对方逼到八芝兰来,投靠你郑大爷,我还有不想回去的吗?”

  “好!”郑勇说:“既然诸位都赞成,我们就先经大稻埕,去攻艋舺好了!”

  为了向泉州人亮威风,郑勇率同他的大队起程时,号炮齐鸣,擂鼓动天,各色旗幡夹杂着,迤逦有几里路长,抬枪队、火铳队、单刀队、长矛队,一队队井然有序的排开,太阳照着那些兵刃,发出使人眩目的光采,他们越过鸡笼河上的木桥,一路斜奔大稻埕而来。

  郑勇是个野心勃勃的首领,他满心想藉此一战,把泉方压倒,使他能总领漳籍的垦民。他不知道他这样一亮威,正使泉方得着方便,当郑勇的大队刚抵大稻埕时,陈隆便率众渡河,陈兵在大屯山麓的火山裾野上了。

  头一天,陈隆就纵火烧了八芝兰在平地上的市街。

  冲天的火光把郑勇的梦给撕裂了,他这才想到,中了泉方的诱敌之计,泉州人攻逼八芝兰,使他不敢放手去攻艋舺,立即领人朝回奔,去护守山堡。

  泉方的人一见郑勇后撤,黑棒许一棍便领着人一路尾追过去,这样一来,战火便延及大稻埕北端的保安宫一带,当时泉方纵火焚掠,满街都是红火和烟雾,情形极为混乱。许一棍手下有一股人,追杀漳籍的散勇,在深夜时分,冲进保安宫去,正打算举火,谁知宫里有一群乞丐住着,这些乞丐半夜里听到喧嚷声,拎着乞棍纷纷朝外窜避,泉方的人看不清楚,以为那些乞棍都是枪铳,有一个惊慌的叫喊说:

  “快逃呀!庙里有火枪埋伏啊!”

  他这样放声一叫唤,其余的跟着起了惊惶,夺路乱窜,便把保安宫保留了下来。

  郑勇和巨人朱五、郭阿娇、黑猴等人,领着手下,连夜撤回八芝兰,但平地的市街已被大火焚毁了,他们只有攀登芝山岩,守住山堡。

  泉方的五股大队在山下会合了,沿着鸡笼河与淡水河,三面围困住郑勇,双方紧张的对峙着。在屡次大小械斗中,以这一次规模最大。泉州人围困了芝山岩,这消息传扬开去,新庄、西盛一带泉州人,更纷纷赶来助战,使山下泉州人在人数上,超过郑勇的手下三倍之多。

  陈隆亲自出来,指名叫阵,要郑勇承认他是掀起大械斗的祸首,并且把大刀朱五和郭阿娇缚送出来,交给泉方处置,要不然,泉方便发炮攻山,山堡一破,便要把守堡的全数杀光。

  郑勇也是个勇猛好斗的人,他虽然在这一回用兵上,中了陈隆的计谋,被泉方团团的围住了,但芝山岩地形险要,使郑勇有恃无恐,他对大刀朱五夫妻俩和黑猴等人善战,也非常信赖,当然不会肯向陈隆低头,因此,他出面回话说:

  “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就想恫吓我,有胆的,尽管来攻好了!”

  陈隆急于要灭除郑勇,在山下架起了母炮多尊,发炮攻山,打得烟漫沙扬,碎石四迸,但郑勇分扼要点,不理不睬,小刀子游火金在一天里两次率人攀攻,都被漳方用飞石打退了回来。

  在这样的僵持中,淡水的地方官衙,根本闭门不管,他们无力管事倒还罢了,有些嗜赌的差役,竟然拿漳泉双方械斗的胜负当成赌注,下注赌哪一方赢的。

  “这一回,西盛之虎和大刀朱五两个人,都在阵中,他们一定会碰面交手,”艋舺县丞署的一个捕目说:“这才有好戏看呢!我赌大刀朱五赢,谁敢下注?!”

  “我不相信!”另一个衙役说:“大刀朱五娶了郭阿娇,早被吸成空架子了,我出五块番银,赌西盛之虎赢!他的铁锤,必会胜过对方的大刀!”

  而在这次规模最大、为祸最惨烈的一次械斗中,最关切、最紧张的,莫过于会党了。

  当地会党的秘密首领,除了金宝山、陈山之外,还有读书的秀才、廪生、贡生、富商和巨绅多人,他们在金宝山的私宅里聚会,商议着:用什么方法来消弭这一场惨烈的械斗?!

  “如今,双方都陷进去了,而且越陷越深,”金宝山忧心忡忡的说:“早先,我们不是没奔走过,尽过力,但双方的头领都像中了魔,一句讲和的话都听不进去,仇恨是一片拨不开的雾,迷了人眼,蒙住人心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诸位都听过艋舺阿凤搬去府城的事罢?”陈山说:“像阿凤那样为娼作妓的人,都苦口劝说过漳、泉双方领头的人,她是灰心绝望了,才搬离艋舺的,可见人心溺陷到什么程度!”

  “容我讲句老实话,”一个泉籍的老秀才说:“不管是漳州人也好,泉州人也好,一般商户和垦民,都是忠厚老实的人居多,谁愿意把田地的事丢开不管,生理经纪,扔在一面不问,砍砍杀杀来打这个架?这只因太多人没读书识字,头脑简单,行事莽撞,容易受人煽惑挑拨,而双方当头领的,也都是些粗人,他们不知道,这样自相残杀,把台地民间的元气都耗尽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日后满州朝廷,真会把我们连人带地都卖给外国!……那时刻,真是活不如死了。”

  “诸位若是没有办法,兄弟倒想引介一个朋友来和诸位见面,”陈山说:“那便是一直亡命的王铜兄,他是府城方面,早先的会党首领,因案被株连,捉进官去,刺面放逐的。在龙溪,他助过赖火,来台后匿居水沙连,策动了林恭、李石等人举旗抗清,如今林李两案牵上了他,他已经到艋舺来了。”

  “对!王铜兄是鼎鼎有名的人物,我听说他的武术功夫,也很出色,他来了,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新的机会,或是拿出一个有效的主意。”

  在座的几个人,都急着要见王铜,陈山便去把王铜领来了。这个几乎和大刀朱五同样高大粗壮的汉子,他这多年来为了逃避衙门的缉捕,一直埋首亡命,从没有露过面,如今,他看来更凝重更苍老得多了。他原先刺了字的额,整片面皮都已被他自己揭掉,变成一块巨大的褐色疤痕,他阴郁的浓眉下面,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仍焕发着一股照人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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