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流星雨 | 上页 下页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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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人都涌聚在隘口附近了,那就像咬斗的蚁群,一群一簇的滚成一团,刀叉棍棒,在黑压压的人头上飞舞,旗旛也随着卷动,喊杀声时起时落,有时高亢,有时嘶哑,双方都有人在械斗中倒下去,而这种纠结的缠斗,还在继续着。双方陆续添人增援,缠斗的那一线,也推来推去的移动,一会好像这边占了上风,一会又好像那边占了优势,其实这都是暂时的,像这种大规模的械斗,一时还分不出胜败来。 双方打不到一个时辰,死的和伤的就陆续朝回抬了,郑士杰这边,光是藤牌队就伤了二十多人,有的被单刀砍中肩和腿,有的肚腹被矛头穿贯,连花白的肚肠都拖在外面;死的躺在门板上,一路滴着血,妇女们纷纷围上来认人,号哭声、啜泣声、呻吟和诅咒声交织着,使高台地上充满了惨愁。 老铁匠父子三个忙碌起来,他们把受伤的抬到坡棚和墙角,用撕妥的布条帮他们包扎伤口,有些伤者在半昏迷中喊着口渴,伸手向人讨水,但没有人敢给水给他们喝,根据一般经验,受伤的人暂时是不能饮水的。而死的人被人从门板上抬下来,排列在高台地一边,用大张的草席掩盖着,死者的家属和亲人,坐在旁边,一面哭泣,一面焚化纸箔,纸灰被风扫起,白蝶般的飞舞着。 “刚刚还见着他们扛起刀矛打门前过的。”二燧朝那边望了一眼,有些茫然的说:“这才多大的工夫?一个个就这样躺平了。” “两边都是一样。”大燧说:“一动起刀枪来,哪有不死人的?!”他一面说着,一面也忍不住扭头朝那排被草席覆盖着的尸体望了一眼,又略略仰起头来,望着随风飘摇的纸灰,幽幽的吁着气。 论身材,论胳膊,大燧要比这集镇上的年轻汉子更结实强壮,假如他不是铁匠,假如他不赶着打制刀枪,最近的几回大械斗,他没有道理不参与,否则,邻里街坊的人,就会责骂他不争气,责骂他是个懦夫,严重一点的话,人群会驱逐他离开这里……他懂得这个,也懂得这些死者都是在这样的光景中被逼出去的。人生就只是这么一辈子,转眼间,都像这些纸灰般的飘散了,值得吗?想想真不值得,死得这么惨,临死不知是为什么死的?也许他比二燧大上两岁,多懂得一些世故,他说话就要比二燧少得多,他明知说了也没有用处,没有哪一个人能只手撑天,他算什么呢?他只是一个年轻的铁匠罢了。 头一批受伤的人使他们忙碌了好一阵,有些伤较轻的,经包扎之后,立即抄起刀叉棍棒,要赶回隘口那边去。他们在他们自己流滴下来的血迹上走,一点也没觉得凄惨悲愁,他们的脸,被无端的愤恨扭曲着,他们用极污秽的言语咒骂着对方,可见不拘是谁,心里一点燃起恨火来,那就非烧得皮焦肉烂不可了。他们刚一走,第二批死伤的又抬了下来,这一回,大燧认识有好些熟悉的街坊邻舍在里面;不久前,坐在坡棚下面争执的两个也被抬了下来了,精瘦的汉子伤在腿上,下半身全部变成红的;红脸汉子浑身都是好端端的,只是被砍掉了一只手。 “我要用一只手干掉那个麻脸!”红脸的咬着牙说:“这只手,就这么白丢吗?!”他把那只没有手的血腕子举起对着他的眼,颤栗的摇晃着,额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珠,也红红的凸露出来。 “不白丢又怎么办呢?”精瘦的汉子哼着:“除非你想把另一只也送上。” “放屁!”红脸汉子说:“那麻脸是从我身后斜窜出来,砍了我的黑刀,若是明打明干,他绝不是我的对手,哪会有半分便宜给他占?……我这个人,一生从没吃过这种亏,不去报仇行吗?” “话不是这么说,”精瘦的汉子用手抹着他额头上滚下的虚汗:“也许没等你裹了伤再回去,那个砍你的人,早又被我们这边砍倒了,你找谁报仇啊?” “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首,狠狠的补砍他几刀!” 他是这样哑声的发着狠,但鲜血不断从他光秃的断腕间流溢出来,使他语音透着虚弱,说着说着,他的眼就在温热的阳光下面缓缓阖上了。倒是那精瘦的汉子有耐力,虽然伤腿流血,但他精神还好,能够半躺着,勉力的撑持那种熬人的创痛;老铁匠问起他隘口那边的情形,精瘦的汉子不断的摇头说: “不成,他们好像是蓄意过来扎厝的,一股又一股的朝上涌,两边一比,我们这边的人手就显得太单薄了!亏得郑士杰总董还能挺得住,我们的人才没被冲散,但究竟还能撑熬多久?谁也不敢说。” “这一仗打得实在苦透了!”另一个用布包裹着受伤额头的中年汉子说:“对方的铳枪数目,要多过我们三倍,假如我们不冲上去,贴近了打,我们更会吃大亏。但这样人贴人的缠斗也不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就拿伤亡来说罢,一边死伤一个,这样耗下去,也会把我们这边的人头耗光的。” “实在不行,只有朝后撤啊!”二燧说。 “你说撤?小兄弟!”中年汉子说:“我们转身一撤,他们的铳队早就列阵等着了,双方一拉开,他们便会百铳齐发,那不会打得我们皮开肉绽?” “看着罢!”另一个躺在墙荫下面的人说:“能熬到黄昏日后,双方息鼓收兵的时刻,就有转机了!……” “听说郑大爷业已差人到岩溪、田头那一带,约人助阵去了,明天咱们的人手就会多起来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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