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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贵财收拾起他的破油纸伞,倚靠在桥头小街廊前的砖柱上,犹疑似的呆了一会儿,入暮的雨还在哗哗的咆哮,那种昏沉和阴黯,全都扑进他的眼瞳,染冷了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就这样狼狈的去扑打前门的门环么?他既冒雨奔回来,就不会那样傻了,这回必得走后院,打墙缺处悄悄的跳进宅去,来它个出其不意。想着想着的,星花游动的眼里,又腾现出一幅幅幻景,那些幻景使他暗暗的挫牙。

  那边是汤一剂的药铺,还隐隐透着灯光,想来很够荒唐的,枕上的恩情全靠药剂牵曳着,那能维系多久呢?假如没有汤一剂,那时又该怎样?由此可见枕上的甜言蜜语,全是靠不住的了。

  贵财喘息了一阵儿,决意先进酒铺去,喝几盅烫酒暖暖身子,好生把湿衣拧一拧,生火烘干,消停的吃它一餐饱饭,等到天黑定了再讲。

  马家酒铺是他熟悉的地方,没娶月娇之前,他也常跟赌鬼王二那帮子泼皮货,窝在赌台上推牌九和掷骰子,呼么喝六的闹个通宵。他正想打帘子进酒铺,一转脸间,却被一块油黄的窗光吸引住了。雨势还是那样大,檐溜子哗哗朝下泼水,但仍掩不住窗里的洗牌声、吆喝声和一阵阵的闹笑声,其中有一条嗓子,明明是赌鬼王二。

  你说冤不冤,贵财!好好的去城里贩布不好吗?偏要在半路上疑神疑鬼,顶着这么大的雨跑回来捉双,原来臆想自己跳进墙缺口,会从床肚底下把他揪出来的,谁知赌鬼究竟仍是赌鬼,既然窝在赌台上,也就没有什么好捉的了。

  带着些懊恼,也带着些使人安心的宽慰,贵财挑起帘子跨进酒铺去。马家酒铺的小伙计看见贵财浑身上下湿成那种样子,惊问说:

  “哎哟,小爷,你是打哪儿来?像蹚河似的。”

  “回程遇着雨了。”贵财说:“快烫壶酒来我暖暖心,浑身全叫冻麻啦。”

  “那边生着烘衣的炭火,”小伙计指着更里面的客堂说:“一连来了两批半路遭雨的客人,全冻得嘴唇发紫,抖抖索索像患了疟疾。你包袱里可有干衣裳?有,就先换上再说,我这就去替您烫酒去。”

  换了干衣,再喝了两杯烫酒,萎顿的贵财才添了几分精神。里间那张桌子,斜对着外间窗口的那张赌台,赌钱的那几个泼皮全是熟脸子,伸聚着脑袋,津津有味的抹着骨牌。自己进铺时,他们连头也没抬,一盏吊灯低垂在赌台上方,他们彷佛要在那圈水似的窗光里争着捞取什么。贵财把着杯,两眼瞪瞪的朝那边望着,他看见赌鬼王二像虾米般的拱着脊背,一只光脚丫巴站在凳子上,上面一只手在打着骰子,下面一只手在搓着脚丫,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呼喝着:

  “九在手,猴王对儿跟我走!十上头,庄家人排配虎头!”

  “骰子有鬼,拖你后腿!”旁人就喊说:“只怕是麻十配四六,蹩得你直是哭罢?”

  “王二今晚楣星照顶,穷喳喝没用,转眼就干了堆啦!……你们甭多打码儿,当心喝水!”另一个用打趣的声音说:“王二就还有一条破裤子啦。”

  “放屁,”赌鬼王二说:“老子不会欠账,老子这儿还有一支簪儿你们赢不去,喏,这不是?纯金的簪儿,让你们亮亮眼罢!”

  说着,他真的取出那支金簪,放在台面上。

  “嘿,我说王二,你哪儿来的这种妇人的物事?……打你老嫂子头上拔下来的?”

  “她什么全摊开给了你,何况一支簪子。”

  那伙人挤眉弄眼的调笑着,里间坐着的贵财看见那支黄澄澄的簪子,不由两眼发直,面孔又抽搐起来。他认得出那支簪子,是他在城里隆昌银楼亲自去打制的,实重三钱七分五,这支簪子,一直插在月娇的发髻上,如今怎么会弄到赌鬼王二的手上?!贵财喝了一盅闷酒,从喉管到肚腹,热辣辣的像刀剖一样。……月娇若不取下簪子给他,赌鬼王二敢从她头上硬抢?不用说,这段奸情是明摆的了!

  几次想咬着牙冲出去,当众指破它,既然有证物,谅他也赖不掉;转念再想,这也不甚妥当,俗说捉奸捉双,簪子虽在赌鬼王二手里,他会说是偷的,捡的,把事情过早的喧腾开去,终究不是办法。

  雨落了一整天,这阵子过后,雨势好像稍稍收敛了一点。赌鬼王二亮出赌本,那伙闲汉赌得越发的起劲了。草草的用完饭,贵财悄悄的到柜上去会了账,一声不响的离开那儿,撑着他的破雨伞赶回家宅去。

  不一会儿之后,他伸手敲打起黑门上的铜环。

  我见了她,不问那支簪子的事,倒看她先不先提?他默默的想着:她真要失落了那支簪子,她自会跟我提,假如是她出心倒贴给赌鬼王二,那?!那她就不会吭声。擂门擂了好半天,这才听到远远的回应声。

  “谁——呀?”那是月娇细细的嗓子。

  “是我。”贵财大声喊说。

  “就来啦。”对方迟疑了一阵才听出贵财的声音,但还不敢深信的样子,反问了一句说:“是贵财?天落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刚出去一天,又冒雨折回家来?”贵财没答话,剧烈的咳呛着。月娇掌着灯到前屋来开门,贵财一步跨进屋来,月娇端着灯,上上下下的照着他,关切的说:

  “不是进城贩布的吗?就算半路遇着雨,也不用傻乎乎的折转来,路边茅店住下,等雨歇开天再上路不好?偏要顶着雨朝回赶,瞧你叫淋成这样子,身子单薄,再受了寒,怕不糟蹋出病来?!”

  没见着月娇之前,贵财兜着一心的郁火,一见着月娇的面,连他自己也变得犹疑起来;一盏柔黯的灯,一圈圆光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根本不像发生过什么事端。月娇的黑眼,坦直的凝视着他,声音也是那样的甜蜜,使他不敢相信她曾背着自己跟赌鬼王二那种无赖往来,这……这该怎么说呢?

  “我……我觉得身子有些不大舒坦,”他只好这样结结巴巴的圆着谎:“万一在城里病下来,拖延时日,怕你在家等得心焦,不如赶回来歇着,等病好了再出门,有你在身边,多份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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