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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对啦,我替你结了个彩绒的项绳儿,”月娇说:“我这就替你挂上罢!”

  她从枕下取出那串彩绒绳儿来,五彩丝绒理得齐齐的,分成五股儿,编成柔密的绒绦,一端打着六角形的花结,结下垂着一个吉祥如意囊和两个小布人,她笑指着那两个小小的布人儿说:

  “这个是你,这个是我,牵着手在一道,朝后你出门,见她就像见我一样,一卖完布便早早的回来。”

  “但愿如此。”他说:“我心里,把你疼爱得不得了,恨不得把你化成一碗水,吞下肚去!”

  “用得着吗?”她的笑涡牵动颊边的那颗美人痣,反嘲他说:“你放心,莫说你只是下乡去卖布,多不过十朝半月,你就是千里迢迢,到了江南海北,一去三年五载呢,我还不是在家等着你?!”

  “嘿嘿,”他笑吻着她那颗美人痣说:“我就是放不下这颗心。”

  “奇怪,”月娇说:“难道我会跟野男人跑了?”她也撒娇逗趣的说:“贵财,假如我真的变了心,你打算怎么办?”

  贵财的脸色忽然凝重下来,额间又起了那种怪异的不随意的痉挛,过了半晌才吐话说:“甭瞧我瘦弱,若真有那种风声,我一样会杀了他,你也讨不着便宜。”

  月娇是个机伶巧慧的人,半年来,早已把贵财的那种病态的脾气摸清楚了。爹说的不错,贵财是个忧郁内向的人,那跟当年他父母不和有着极大的关系。他自幼身子病弱,在父母争执的夹缝里活着,没被人真心的注意过,疼爱过,惨案发生时他在现场,目睹谋杀和报复性的砍伐,受了那么严重的刺激,才会变成今天这样,说晴就晴,说雨就雨。见他这样一冷下脸,她就不再开口了。她把神经质的贵财比成一头驴子,顺着他的毛抹,是不会抹出毛病来的,婚后半年,她虽不惯见他东吐西喀,但两人还是相处得甜甜蜜蜜,没有一片阴云。

  贵财真的在二天早上动身了。

  月娇细心的照应着他,查看他贩布用的钱是否贴身装妥了,盘算他路上零用够不够数,叮咛他早起要看天色,甭忘了挡雨和遮阳的伞,嘱咐他投店落宿要趁早,莫跟陌生的路人闲搭讪和多打交道……贵财有些心不在焉,逐一的嗯应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她送他到镇梢的石桥头,一直等到一弯行树遮去他的背影。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平静的日子下面所起的那种暗暗的波澜。

  贵财怎样呢?

  离开那座黯沉沉的老砖屋,贵财就有些失神落魄,悬悬的放不下心来。真的,月娇太美太艳,又太年轻了,一条放在盘子里的鲜鱼,没人看守着,能挡得馋猫偷嘴?镇上有些游手好闲、轻佻浮滑的家伙,只怕比野猫更馋,隔邻的赌鬼王二就不是一个正经人物,酒色财气样样占全了的,万一把算盘珠儿拨到月娇头上,那可就不堪设想了!月光里那只长满汗毛的小腿……那童年起就留下的记忆,使他永远有着惊疑和愤恨,对谁都不能信任,当然,对月娇一样是难以信任的。

  他去城里贩布疋,他背着包袱,摇着货郎鼓下乡,他无论走到哪儿,白日梦总是缠绕着他;有时他彷佛梦见一群强壮粗野的男人,相争虎扑着头插鲜红榴花的月娇,把她撕扯得赤条条的,咬啮着她一身的白肉,使她遍身流血,发出尖锐的哀呼!有时梦见赌鬼王二跟月娇相拥着,躺卧在自家的床榻上,她竟把平素对他的那种娇媚,全都给了那可恶的赌鬼,最初还想到那是梦,到后来,总疑心那会是真的。

  蓝布是夜晚,红布是鲜血,绿布就是现成的绿头巾。白日梦是一种推也推不开的魔魇,把他紧紧的压着,每天夜晚投店时,都通宵失眠,整夜悠悠忽忽的胡思乱想,使他在昏沉中迸出郁勃勃的疑念来。真是,没老婆的当口想老婆,有了老婆又害得人为她发狂,贵财自觉再这样下去,比挨刀还要难受,因此,布疋还没有卖完,他就赶回宅子里来了。

  在乡野的传说里,说是老婆背夫偷汉子,叫本夫捉奸捉双捉着了,压根儿没有经官告状那回事,一刀切下两个人头,自家挑进衙门就算了了案;有的人会召集亲族乡党,把奸夫淫妇用木钉钉在门板上,扯上白布旛,写明通奸事实,扔进涧溪,让他们随水漂流;还有一种丈夫,不愿惊动邻里,赏给淫妇三宗物事——一把刀,一条绳,一碗毒药,三宗任由她选取一宗,了断她自己。贵财记得这些,也常在白日梦里梦见这种快意的情境。

  假如月娇有个什么,我不会便宜她的!

  望见自家黑漆大门时,他还这样胡乱的想着。他伸手敲击门上生铜绿的门环时,手指都是抖索的。

  “月娇!月娇!”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大声叫嚷着,三声没叫得应,在他天旋地转的感觉中,连头顶上的太阳都变黑了!按理说,月娇就是有什么,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胆子,趁自己出门的当口,大白天把野汉子窝在宅院里,自己也是太笨拙,当初为何不悄悄的走后门?后门外紧靠着野溪,一堵墙缺了个大角,毫不费力就能跳进院子去的,像这样在前面咚咚的擂门,即使有一百个野汉子也全会遁走了。

  “月娇,月娇!”

  他再次喊叫着敲门时,远远的传回来一声长长软软的嗳应,那声音又香又甜,饱含着无限的喜悦,把他一切的幻觉全撵走了。

  黑漆大门打开来,一张熟悉的俏脸子笑着迎向贵财,忙不迭的替他接过伞套和兜囊,他转身掩起门来,正想动手扳过她的脸来,嗅一嗅,吻一吻,一声姐夫把他叫得楞往了,他这才明白跑来开门的不是月娇,是小姨月艳,俩姐妹长得不但一模一样,连颊上的美人痣,全生在相同的部位,他从来没把俩姐妹分清楚过,除了颜色不同的衣裳,使他勉强分出谁是谁。

  “你怎么来的?月艳,我错当是你姐呢!”

  “端午节,妈为你们包了些糯米粽子,当天没来得及送,二天叫我送来,你偏偏没口福,出门去了!”月艳说:“我姐说家里没人,要我回去再来跟她做伴儿,你要是再过几天不回来,她也不会放我走的。”

  “你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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