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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这样想法,小癞痢就没曾怨过自己的命苦,反而觉得没生在富贵人家,苦着挣着是应该的。有句俗话不是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吗?自己若不苦挣,钱财会打天上掉下来?!

  那些同伙们很少提到娶老婆,偶尔听谁说起娶妻生子的事,莫不嗤之以鼻,总说:“做梦罢,咱们这种人,自己混自己,还混不饱肚皮呢!就是有女人肯跟咱们过日子,咱也不能让她光着屁股喝西北风,论饿也把她饿跑了呢!”

  小癞痢不肯把娶老婆的事情当成玩笑看,宁肯闷着不提它,偷偷在心里描绘着未来的图景。若想娶着一个人,必得要先把小钱袋积满,皮囊子绷得鼓鼓涨涨的,捏着摇也摇不响才行。穷汉子娶妻,聘礼是一文也少不了的。

  小钱袋积满了又该如何呢?没有哪个巧嘴媒婆能为自己说妥一宗门当户对的亲事!在苦寒的季节,封实了的甘家河的冰而变成了南来北往的通路,常有迎亲的鼓乐,一路上吹吹打打经过这里,越发把人心撩拨得痒梭梭的,假如这低矮的棚屋里,一旦多了个白脸圆臀的女人……

  一想到这儿,小癞痢就有些心慌了。

  在小癞痢的想象里,女人是一种极珍贵,极娇弱,又极奇妙的东西,初初想着她们,心里会有一股暖洋洋的喜悦,飞速的流布全身;他从出生起,多年来只接触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已经病殁的老娘,记忆里的老娘是一棵多荫的树,又彷佛是一盆炽热的炭火,夏季替他遮挡烈日,寒冬为他暖屋温身;那之后,他就被人遗弃在荒寒苦寂当中,没有再接近过任何女人了。

  当然,不管前后甘家村,或是甘家河上,小癞痢也常常看见许多年轻的姑娘,打扮得花红柳绿的,点缀着春间夏日的原野,她们在河岸浣衣,把她们鲜艳的衣衫和挂笑的白脸倒映在河面的波涛上,即使在远处,也听得着她们欢愉的笑语和清脆的捣衣声;农忙时节,更常有担馌的姑娘们经过他河岸边的矮屋,或是扎着青大布的头巾,高高坐在满垒麦草的牛车上回村去,黄昏的霞光使她们原已晕红的两颊显得更为娇艳;他担水去村子里,总会见着她们,襟上别着带彩线的花针,三三两两的团坐在火盆边,做枕花,剪鞋花,或是绣荷包,纳袜底什么的,她们的手指,是那样的纤长,细、白而小巧,彷佛是一段葱根,一截嫩藕,她们捏着花针的手势又灵巧又熟练,美得难以描摹。但他总没过份仔细的瞧看过她们,更没跟她们交换过一言半语,他常把那些年轻的姑娘们看成薄薄的琉璃瓶子,——只能想一想,看一看,却不敢伸手去摸触它们,怕自己这一头癞痢和粗大蠢笨的手脚,会把它们给砸烂了。

  这就是他心慌的缘故,——想得深了,正像已把那薄薄的琉璃瓶子捧在自己的手掌上一样,急切中没有安置的地方。

  无论如何,把那种样白脸圆臀的女人放在这间低檐矮屋里,让她困在狗腥味很浓的麦草上,想来都觉是一种使人脸红的罪过。

  即算真的是一种罪过呢,小癞痢也挡不住让自己不想;假如强制着自己不去想女人的话,夜就显得更冷,更黑,更长,心里就会空的慌,潮的慌。是猫是狗还有得配的呢,何况我小癞痢只是穷苦些,顶上缺少几根毛?老婆没娶得着,搂着狗做做梦,也不能算是不正经罢?

  正因为把娘叮嘱过的事情看得太正经,才不能不认真去想的,越是正正经经的想着这宗事,越觉得它有点儿像抬头看星星一样,瞧着摘不着。

  矮屋里多了个老婆会怎样?……他得去林里捡枯枝,扫落叶,去冰窟窿里摸鱼,让她烧火去煮,红红的灶火在她额上闪跳着,一忽儿暗,一忽儿亮,一忽儿红,一忽儿黄,使她额前的一绺散发,丝丝都裹着银光;她丰润的两颊染着灶火亮,不知该红成什么样?像柿子?还是像红菓?……他得更加辛苦的担水,或是做些短工杂活,积赚得更多的钱来,铺张象样儿的床,哪怕是用高粱杆迭成的也好,总得有床被子,有对枕头,深蓝大布印着白色竹叶花的棉被,盖起来一定又轻又软,浑身像裹着一团云。枕头买白布就好,让她也用白白嫩嫩的巧手,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枕着它过夜晚,这矮茅屋该不会再是深深黑黑的地穴,他枕着的该不是花朵,而是一场五颜六色的梦……那时刻,小秃子和郭丁香的传说,可不又在甘家河的矮茅屋里重写了么?

  可惜总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好梦就断了。水泼在冰面上,立时结成了冰;或是把敲梆子的梆锤丢落到脚下去,伸手去捡拾,一抓一把雪渣儿;再不然,胸口毛茸茸的像受了魇,一摸,原来是搂着的老狗睡得沉鼾了,只管把它怕冻的鼻尖朝人怀里插。

  嗨!雪大北风尖,光棍怕寒天,一点儿也不假。

  小癞痢怕的不是身上的寒冷,而是大风讯时的那份寂寥,彷佛流不尽的漫漫长夜,以及常常惊断人美梦的、三番五次的鸡啼。

  逗上落雪天,白天和黑夜弄混沌了,一体幽幽的银白色,在低低的彤云下面展布着,朝远去,云和雪混融在一起,彷佛没有边际。雪花落落停停的不开天,凝结的雪花抱住了棵棵弯曲的树木,千万条精白光秃的枝枒上,挂着嘘溜溜的风哨子,那声音又寂寞,又凄惨。

  白天也很少见着人的影子,莫说敲梆子巡更的夜晚了。旷野是那样的荒凉神秘,笃、笃的梆子声刚一敲迸出来,立即就被尖着嘴的风给吹走了,不知会在什么地方,撞回来一些空幻的回音。

  那似乎是一种人生渺茫命运的暗示,也很神秘,很难懂得。小癞痢从没想过这样遥远,即使是步步泥泞呢,他也像一头壮实的耕牛一样,把寂寞苦寒的轭架套在颈子上,固执的朝前跋涉过去。

  有个巡更的叫做吴二鬼,心灵嘴巧,常爱施促狭,讲些嘻嘻哈哈的笑话,他问小癞痢说:

  “嗳,我说癞痢,你成天闷声不响的,更房也不坐,钱也不赌,你那心眼儿里全都想些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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