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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程婶抱起她的儿子,到亲友面前,让他们瞧看,忽然,她发现婴儿的颈项上,多挂了一副金锁炼,这副金锁炼,式样非常古老,一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时下的对象儿。这婴儿究竟是谁抱走又送回来的?这副金锁片又是谁送的呢?住在这大宅里的人全心里有数,只是不愿讲出来罢了。”

  “你是说,那副金锁片是老狐仙送的?”我说。

  “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妻说。

  妻在另一个黄昏,提出她本身的遭遇:

  “临到夏天,我们一群孩子,都爱到大宅的门外玩耍。有一天傍午时刻,我觉得口渴,一个人跑回自家宅子里想倒点茶喝,我们家住在第二进院子的东厢,门是开敞着的,门口挂着竹帘子。我到院子里,想跨过去挑帘子进屋,抬头一看,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穿着淡青的绸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缀红顶的黑缎瓜皮小帽,背朝门外,正端起瓷茶壶在倒茶。

  “我满心透着奇怪,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个穿戴整齐的男孩子,断定他不是我们邻舍的小孩,那他怎会跑到我们的屋子里来倒茶喝呢?

  “我踟蹰着不便直撞进去,便轻轻的咳嗽一声;这一咳,他听着了,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他没有掀帘子出来,也没有溜进屋里去,只是晃眼工夫,他就不见了。千真万确,我是看见过他的,我对家里人说过这回事,我母亲嘱咐我不要张扬出去,她悄悄的上街买了些香烛燃了,又喃喃祷告一番,后来,就再也没有怪异的事发生过了。我们在那儿住得不算久,几个月之后,父母就带我回南京去了。如今事隔很多年,我仍记得很清楚,我敢确定,我看到的就是变成人形的孤仙。”

  “不错,”我说:“狐的通灵变幻,几乎是可以确定的,我们只是不知道他的道法,究竟是怎么修炼成的?可惜这儿没有狐,我们不可能再亲身经历了。直到如今,狐族的情形,也只有文学的描述,只有乡野上的传言,并没有科学方面的证实,这总是很遗憾的事。”

  “科学家研究的范围,总是很有限的。”妻说:“他们哪会把精神集中在狐的身上呢?尤其在这种见不到狐仙踪迹的地方,他们就是想研究,也无从研究起呀!”

  §十五

  无论如何,妻的本身经历,和我童年期的经历对照起来,更使我相信仙狐一族的存在。不能说没有科学的证明,就能完全抹煞掉我们的想法和看法,一九五六年的夏季,我就曾在随感笔记上写下这样的一段话。

  “人,在面对生命的起始和终极的问题上,常显得茫然,在面对无休无限的时空问题上,更显得茫然,生命究竟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这生前死后之谜,是科学家最严肃的命题,而时间从何处开始,至何处终止呢?空间绵延无尽,究竟有多广大呢?这永恒的谜,是人类很难解破的,古书上对宇宙的解释,初初读来,觉得言之成理,所谓‘古往今来谓之宇,(时间在感觉上是纵线。)四面八方谓之宙。(空间在感觉上是横线。)’这经与纬,纵与横的十字形的交叉,便是时空的结构了;但当车轮急速滚动时,它滚过了空间,也滚走了时间,这时候,彷佛时空又是一体的东西了。庄子曾对时空有过这样的解释,他说:‘九天之外,谓之大一;九微之内,谓之小一。’在庄子的观念中,时空原为神奇一体的结构,全不可分的。现代的科学家也认定空间中充满时间,时间是空间的内容,因为我们用声、用光、用移动的速度(时间)去测量空距,都显示出时空的一体性来。

  这生命与时空之谜,说明了人类根本不是绝对的动物,他们永远在开拓、发现和不断地创造之中,以人本立场去揭示的永恒,并非是真正的永恒。

  文学发挥了人类面对神奇奥秘的天地时无限的感悟功能,不排拒超自然的现象和超现实的臆想,恒以怀疑探究的态度对待一切不可即知的事物,这是人类精神创造的动力之一。文学的想象,常是科学新的命题,而科学的发展成果,也被文学家用以透察人生。

  科学以冷静、理性的态度面对事物,通过反复的检验和证明冀求原理原则,加以肯定,但这种肯定,是属于阶段性的、假定的肯定,它同样不是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具有这样的思想意涵。如果宇宙的奥秘,像一座云封的山顶,而科学正是一级级向上攀登的阶梯,十九世纪的阶梯只是廿世纪阶梯的基础,廿世纪科学的尖端论点,也将被廿一世纪新的创发所击破。

  文学的感受性强,科学的实用性高,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若干人表面上喊着科学万能,对文学涵容的世界,采用一味排拒的态度,这类人是既不懂科学,又不懂文学,想象力是人类生命中最宝贵的潜存能力,是人类精神之翼。如果一味拘泥于验证之真,那么,在科学未经验证之前,人类的思想岂非都陷于停顿、僵化,这种后向的依赖,应该是不足为训的。

  古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指面对神奇怪异的事情,夫子唯恐解释不清会产生误导,所以暂时保持沉默,继续研探。而探究的态度,是文学家与科学家一致抱持的态度,两者之间,探究的方式不同,原则并无差异。”

  以上这一大段话,看起来和狐仙毫无关系,事实上,正是我研究狐学的基础观念。我想汇聚文学里的狐,生活传闻当中的狐,以及若干人亲身的经历,把它当成一个新的命题,让科学家们在未来的无限时光中,去觅求答案,像仙狐这类灵物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一部狐的历史该怎样去写?狐的生存形态和修炼秘诀,狐的家族制度和社会伦理,狐和人的关系以及未来可能的发展;当然,仅就文学作品所传述的各类故事,是不可相信的。有许多人狐相恋的故事,已经变成浪漫想象的公式,像:“某生,夜读西楼,忽有好女子来就,遂相款洽……”那不能用来研究狐,拿它来研究人类的心理和欲望,倒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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