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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鬼子兵是在当天傍晚抵达我们田庄的,他们到处搜查后,发现那只是一座空庄子,天色渐转暝黑了,他们只有就地宿营。许队长为防鬼子直扑董家油坊,事先分出数股疑兵,分别埋伏在长堆中段,一方面是准备在鬼子兵来时打伏击,一方面是利用这些疑兵,把鬼子引离董家油坊的主目标;但等到第二天,鬼子并没出动,他们只派出三个马兵斥堠,到长堆附近侦察。

  真实的怪事,正发生在这三个斥堠的身上。不知怎么地,他们竟然策马入林,架起枪来,脱掉衣裳,每人紧抱着一截朽木,又亲又吻,结果全被乡队用枪逼住,莫名其妙的当了俘虏。

  被俘的日军被押回董家油坊监禁,许队长特别央请一位早年留日的蒋姓医生权充翻译,对他们进行审问。最先问他们为什么要策马入林,那三个鬼子马兵异口同声的说,他们看见三个漂亮的支那花姑娘,在堆下的野地上挑野菜芽,见到他们,就惊惶失措的跑进林子,他们色心大动,策马追赶,跑进林子,那三个花姑娘跑不动,蹲在地上哭成一团,他们拴住马,架起枪,每人抱住一个,褫去她们的衣裳,正待强暴,就被埋伏的乡队攫住了。

  许队长遍查附近各村,并没有三个年轻妇女在堆下挑菜芽;而且三个日军强搂住的,也不是什么年轻妇女,只是三段朽木。王师傅的说法分明应验了,那是狐仙幻化成人形,引诱日军斥堠入彀,他们为幻象所迷,莫名其妙的当了俘虏。

  驻扎在我们田庄的鬼子兵,丧失了斥堠,恼羞成怒的向董家油坊开炮,一共打了十六发炮弹,其中有四颗炮弹,命中了拘押俘虏的侧房,把他们自己的弟兄炸得肚破肠流;但其他房舍,丝毫无损。这件怪事发生后,没有人提到狐仙二字,但许队长却在油坊里设供焚香,感谢狐仙帮忙,那批鬼子,并不知事情的缘由,他们在当天傍晚,就悄悄的撤退回镇去了。

  “甭看狐仙是怕战火的族群,”父亲说:“在鬼子兵气势凌人的时刻,他们可是黑白分明,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啊!”

  “狐大仙的这招美人计,耍得正是时候,”留在油坊作客的叶老爷爷说:“口衔媚珠的牝狐,个个都千娇百媚,可怜那些鬼子兵,哪天见过?他们不发狂才真是怪事呢!”

  “鬼子发射的那些炮弹也真怪,”有人接腔说:“东不打,西不打,偏偏命中在拘押鬼子的那间屋上,硬把他们自己的兵当成了炮灰,哪有那么巧呀!”

  “尽管我一直不迷信狐的灵异,如今却不能不信了。”父亲无限感慨的说:“狐仙有它们的道法,这宗事正是个明证。平常,我们习惯把这些事看成偶然的巧合,把这些巧合都凑在一起,变成巧合中的巧合,总是使人难以置信的。根据日俘的供词,那三个年轻的妇女是哪里来的?怎么又变成三截朽木呢?我想,这是现代科学家无法解释的事,只有归诸灵异了。”

  自从那次怪事发生后,鬼子兵再没开下来过。乡下人在董家油坊外的野林子里,盖了一座颇为象样的“董”狐庙,庙前立了一座碑,碑背面的纪事文,是请叶老爷爷写的,叶老爷爷认为董家的老狐深明大义,能帮着游击队一起对付日军,极堪嘉许,文中充满颂赞之意,事后他对人说:“我这不是迷信,是把狐放在和人同等地位,认为它们有正义感,非常够朋友啊!”

  “相信狐的存在,相信它们的灵异,并非就是迷信,”父亲也说过:“盲目乱拜,坠到吃狐饭的彀中,那才真是迷信呢,这一点,我们必须分得清楚。”

  家乡沦陷后,父亲又带病活了两年,在这两年动乱的日子里,他寻访了很多户人家,也听了很多闹狐的故事,他都写在他的笔记里。他去世时,正是中秋节过后的一天,八月十六的夜晚,他呕血满盂,紧抓住我的手,他眼睛很清亮,表示出他临终前一刻神智仍很清醒。“那些笔记,要……好好收着。”这是他最后的话。

  父亲去世后,家人把他生前的藏书、手稿、保存的信函,全都分装在两只大木柜里,锁置在田庄的书屋,但后来,我们辞乡他去,那些数据便都失散了。

  §十

  我在浪途上,在部队里,遇上很多人,谈到很多关于狐的故事,凡是从北方出来的人,大都有着和狐接触的经历,几乎没有人否定仙狐存在的事实。有一位颇有学养的谢老先生,对狐更有他独到的见解。

  “我半辈子和狐打了不少交道,我发现,仙狐固然有很多人所不及的优点,但狐族和人类究竟大有分别,不可一概而论。比如狐能把日子过得单纯,有了修为之后,可以饥餐松实,渴饮清泉,但人天生是肉食动物,(就算是坏习惯吧,也习惯成自然了啦!)你能饿了吃两粒松菓,渴了掬一捧清泉过日子吗?人吃六畜,也服膺着‘弱肉强食’的自然定律啊!正因为人最强,所以海上的鲸鲨、陆上的虎豹,都变成人的点心佳肴,我们无法让所有的人,都去做素食的和尚呢!人有国族,各有不同的原则、立场、风俗和习惯,一时也无法统一成共见共识的‘世界大同’国,有国便有政治,有国便有法统,这和仙狐的家族制是不能并比的,说它无奈也罢,但它是依据人类文化根性结成的现实;学究狐以狐论人,是它们还没完全弄懂人天生的生活复杂性,狐不印钞票,人却离不开钞票,这是现实,灵明的人,何尝不知人为财死的悲哀呢?有人吟出‘举世尽从忙中老’,岂不是充满无奈吗?至于说,人的七情六欲,全是天赋的,从娘胎带出来的,人比狐的情欲多上几分,并不是人类自造的孽,那是天赋有差池。”

  “照您这么说,狐的优点并不多喽?”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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