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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巫童所唱的戏文,父亲也有他的看法:

  “要是把它们当成乡野的戏曲来看,倒是颇有可取的。他们的唱声沉宏嘹亮,唱曲平白易懂,别有野趣;狗皮鼓的节奏明快又生动,算得上是很好的民间艺术;但若把它用作敛财的工具,那就太可惜了。”

  母亲也提过,父亲当年在北洋的势力笼罩下,偷偷的参加了黄党(注:指革命元勋黄兴)。以三个指头(注:指三民主义)、五粒扣子(注:指五权宪法),在北地广结人缘,他对破除迷信,一向尽力。年轻时,还假装生病,当众捉弄过巫婆。

  “你把当时的情形,说给孩子听啊!”母亲说。

  “那时也实在太年轻,做事太不替巫婆留余地了。”父亲有些自嘲的笑说:“那年秋天,我在吃桃子,把桃核含在嘴里,朋友不知情,以为腮帮肿起来了,他的误认使我灵机一动,干脆捧着半边脸叫痛。那时,汤四奶奶还没出道,是她姑母老汤婆子领着香堂子,人都说她是狐仙名下的红人,我衔着桃核,口涎咧咧的装病,着人去请老汤婆子来宅看病。她下差,看病,旋风般的跳起大神来,指说我腮边的无名肿毒,是被鬼风扫着了,要求神拜斗,要许给大仙一座小庙堂,否则不会好的。当时,街坊上围观的人很多,等她一口咬定我的病情时,我笑着,把桃核吐在掌心,拿给大伙儿瞧看说:‘我哪儿有病?我是故意把桃核衔在嘴里,试试老汤婆子究竟有多少道行的。她这全是打着狐仙的名号,大睁两眼说谎,你们可都瞧着了!’……那老汤婆子老脸被我窘得像猪肝,双手捂脸跑走,她的狐堂也砸了,后来,她真的是被鬼风扫歪了嘴,中风不语拖了好几年才死的。一半也许是被我气死的,直到如今,汤四奶奶还在记恨着我呢!”

  “你爹后来也整过朱三娘的冤枉。”母亲说:“有一回,朱三娘下差跳神,狐灵附体,旁人对她说什么,她彷佛都不知道,你爹在一边大声喊说:‘朱三娘,你家的母猪跑掉啦!’朱三娘一听,顿时就慌张的醒过来,问说:‘糟了,我家的猪怎会跑掉呢?’……她这一说话,围观的人全哄哄的大笑起来,朱三娘这才明白,她是着了父亲的道,什么狐灵附体的把戏,已被当场拆穿了。”

  “嗨,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说:“那时候,真以为拔掉迷信的根,好像拔草一样,拔掉它的根,它就不会再生;谁知那时的想法,只是如意算盘,真要使民间做到信而不迷,太难了,太难了。”

  “到头来,你只教训了两个巫婆,使她们略加收敛点儿,不敢过分张牙舞爪而已。”

  §七

  据说父亲是在五十岁那年才生我,我童年期看父亲,已经是个老人了。他清瘦,闹胃疾,但腰杆挺直,两眼有神采,并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不过,他所说的种种故事,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听是听进去了,感觉却很遥远。也许在人的一生中,到了须眉变白的年岁,是感慨最多的时刻罢!我们那儿崇拜狐神的风气,并没因为少数人力倡扫除就有所改变,父亲和他那些谈狐的友辈,并非完全站在科学的立场,严加反对任何没经“验证”的事物,而是少数喜欢研探灵异事物,不失儒家以“人”为本的立场,应该算是站在迷信与科学之间的读书人。正因如此,把一般迷信仙狐的乡人弄迷糊了,他们搞不清信和迷之间的分际。

  父亲胃疾复发那年冬天,抗日战火愈益逼近家乡。他每隔几天,就会呕血,大号的青花痰盂,一呕就是半盂;人躺在病榻上,对于夜晚谈狐的兴致仍丝毫不减。子扬大伯在病榻边照料着他,为他针灸止痛。叶老爷爷一把年纪了,还亲自迎风冒雪的骑驴去县城药铺,为他购买梨膏,灯下相聚时,他们的谈话更见深沉了。

  “有清一代的大儒纪晓岚,该算是博见多闻的学问家了,他在中年以后,陆续写下的那些阅微草堂笔记,对人间的气数、命运、因果,多用理性的态度接纳,写出许多发人深省的事例来。至少我认为,这条路子的方向没错,值得继续走下去的。”父亲略带喘息说:“如今,世道荒乱,鬼子又跑来兴兵黩武,想整理民间的迷信思想,导之以正,这副担子太沉重,远不是你我之辈能担当得了的了!只有日后看下一代的孩子们,看他们怎么区处啦!”

  “你这话,换我说还差不多,”叶老爷爷说:“我是七老八十,眼看要朝棺材里爬的人,你还早着呢!至少,你要写出你的‘狐学’来,替下一代铺铺路啊!”

  “很多事,老天爷是不会尽如人意的,”父亲的声音很低沉:“如今,我拖着带病的身子,谁知道还能活上多久;再说,一旦鬼子打过来,到处兵荒马乱,我就算能逃到穷乡僻壤去,面对漫天烽火,我哪还能定下心写什么‘狐学’呢?”

  “这倒是实话。”徐二先生在一边说:“抗日打鬼子,比什么都要紧。”

  那年隆冬,家乡传出许多异象来。其一是大乱冢里阴兵出队,碧绿碧绿的火把列有几里地长,在朔风怒号的夜晚,火把的绿光,映出高高矮矮的人形的影子,他们避开原有的道路,从积雪未消的旷野上飘过,有人惊于这种前所未见的怪异景象,鸣锣传告,叫喊说:

  “嗳,西坟外的野地上过阴兵啦!大伙儿快到坟顶上去瞧看哪!”

  起先,集镇上的人都不敢相信这回事;过阴兵,早先只是传闻,并没有谁真的见过,大伙也都抱着姑且去瞧瞧再说的心理,拎着灯笼照路,绕过西大塘登上坟岗的。一向对于灵异事迹非常关心的父亲,当然不愿放过这机会,抱病策杖,带同我一起赶到坟岗上去了。

  西边坟岗上,聚集了至少几百人,大伙儿全被坟外旷野上的景象吓呆了;绿阴阴的磷火成千上万的连结飘摇,把半边天都映绿了,随着西北风,流来凄鸣的号角声,马匹的喷鼻声、扁担的吱咯声、车轮的滚动声、人形的影子朦朦胧胧的朝北方开拔,距离坟顶我们站脚处,最多不过百十丈远;古代有航海经验的人,常说起海市蜃楼的景象,也有人横过沙漠时,在沙漠上的空中看到类似的幻景;但这是开阔的平地,南边正是绵亘几里的大荒冢,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如此真切的“过阴兵”的奇景,它就逼在人的眼前,怎能硬指它是虚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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