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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那年里,酒鬼赵红鼻子中了酒毒,伸了腿了。去了光喝酒不肯做活的,赵胡家的日子,反而蒸蒸日上过得宽裕起来。考其原因,是跟石匠的闺女——赵胡嫂有关。这个闺女丑虽丑,破虽破,但自从嫁给赵胡后,里里外外活计,她都做得很勤快;这还不说,石匠陈大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亟力照顾,把他的石匠手艺,都传给做女婿的赵胡啦。

  人常说:家有黄金万两,不如一技在身。赵胡学了手艺,还怕没有苦挣的机会?这样,不上两三年,赵胡就用平时积聚的钱,在秦家老庄东面,买了幢古老的房子,真正接替了陈大头,变成远近知名的赵石匠了。

  也许是早年常被人当成傻瓜看待,经常被人施促狭,使赵胡在成家立业之后,也常用恶作剧的方法,来捉弄秦家老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了。

  有一回,秦家老庄的人听到有人传说,说是赵胡赵石匠的宅子里,出了怪异,究竟是什么样的怪异?赵胡夫妻俩都不肯说出来……人这玩意儿,天生是好奇心重,愈是神秘,愈想赶过去看个明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附近一带地方,大伙儿贪看热闹,一去去了很多人,都想到赵家看看究竟。

  “这可不成。”赵胡挡在门口说:“不是我不愿意,我是做石匠的,你们来了这许多人,流水进屋,耽误我做活,我的工钱都损失啦!”

  “不要紧。”秦家老庄的人说:“你让咱们从前门进,后门出,咱们每人送你三个铜子儿,准比你做工收得多,这还不成吗?”

  “这可是你们自愿的?”赵胡说:“咱们都是老邻居了,我可没向你们开口要钱。”

  “当然是咱们自愿的。”大伙儿说。

  “我看还是算了罢!”赵胡认真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那后屋,原是白白的一面墙,不知怎么的,墙上竟现出字来?!我又不识字,不晓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你们当中,念过塾,识得字,可以进去看看,那跟我一样的睁眼大瞎子,不看也就罢了!你们看完了,出来讲给旁人听,也是一样。”

  秦家老庄设的有塾馆,男子汉大都念过塾,识得字,也都是早年捉弄过赵胡的,他们果然一个个给了赵胡三个子儿,打前门进去了。

  那些人进了屋,走到后屋去一看,墙壁上果然写的有两行字,他们看完,从后门绕出来,没有谁开口讲话的,有些还没进去的问说:

  “嗳,里面壁上写的什么啊?”

  “这……这不便讲,你们花三个铜子儿,进去看看,就明白了!”看过了的人说。

  大伙鱼贯的进去,使赵胡收得很多的钱。原来那两行字是这样写的:

  “进来看的是傻鸟。出去讲的是乌龟。”

  怪就怪在这些自以为聪明识字的人,早先捉弄过赵胡,如今都上了赵胡的当了!他们上当,出去不讲,反而帮助赵胡,看后面人的笑话,那意思是:我上当,叫你们也跟着上当,等到大伙儿都上了当了,那就谁也不会笑话谁了!——余下些不识字的,永不会晓得我被赵胡骗过。

  赵胡这种恶作剧,并不常玩,除非遇上喜欢捉弄人的,他才会露上一手。那年发水,把五个村子合用的一道木桥冲断了,各村合议凑钱修桥,只有西边朱家庄不愿拿钱,赵胡就动脑筋:

  “你们村上人少,好些人家不及秦家老庄富裕,也是事实,不过,桥是大家都要走的,凑份的钱,理当由你们分摊,这可是功德事啊!”

  “我晓得这个。”朱家庄的庄主说:“我自己倒愿意出钱,但庄上的人都赖着不肯拿,我一个人垫不起这么大的一笔款子来啊!”

  “我看这样罢,”赵胡斜斜眼说:“我们送朱家庄一台戏,他们想看戏,就得拿钱,这笔钱就算是修桥的份子钱,如何呢?”

  “这倒是个主意,”对方点头说:“不过,戏班子也要先花钱才能请得来啊!”

  “这倒不要紧。”赵胡说:“我的意思,不是请戏班子来唱戏,却是由我自搭帐棚子,玩个把戏,包管有人出钱来凑热闹就是了。耍把戏缺人手,我会找秦家老庄的老朋友帮忙的。”

  朱家庄离河五里地,在黄土高原中央,是个地高缺水的旱庄子。那里的人生性刻苦,省钱像省水一样,唯独对于看戏瞧热闹,花起钱来决不后人,因为那里地方偏僻,平常无事,难得有什么热闹可瞧。

  那天逢着集期,矮小的赵胡带着秦家老庄几个汉子,牵了两匹灰驴,驴背上驮着木箱,来到朱家庄的庄头平场上。他着人打开木箱,在平场当中围起两座相连的青布篷,前面布篷里,放了一只木桶,后面布篷里,也放了一只木桶,布置妥了,就敲锣高喊说:

  “这是世上的稀奇古怪,
  爱瞧看的,一个一个进来,
  摸一摸,只要五毛,
  洗一洗,再加一块!”

  正因他把布篷遮得严严的,使人摸不透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的西洋景儿?好奇的朱家庄人,都忍痛交了钱,排成长龙朝里面挤了。结果跟他上一回玩把戏一样,第一只木桶盖上有个洞,上面写着:“摸一摸五毛”,看热闹的伸手进去一摸,原来是一桶浆糊,黏得满手都是,怕出去被人笑话,只好走到后一个布篷里去。第二只木桶装的是一桶清水,专供洗手之用,但却写着:“洗一洗一块”,黏了浆糊,非洗不可。没用多久工夫,赵胡所收的钱,已经足够补上朱家庄那笔修桥的款头啦。

  后来,朱家庄那些被捉弄的人,心有不甘,跑去跟赵胡理论过,赵胡说:

  “这笔修桥的钱,原是你们该拿出来的,我耍个把戏,你们才肯拿钱,我那浆糊钱没算在你们账上,业已是跟你们客气的啦!”

  朱家庄的人被窘得没有话说,只好红着脸走了。

  从那时起,赵胡在黄土高原那一带,做人才算真的有了名声。他自己倒是很谦虚,说他仍是个可怜的小人物,能有今天,全是吃亏上当,懂得学乖学来的。

  “人可不能太自私,像我娶个老婆,饶上个儿子,有人都以为我吃了大亏,其实,要是把心放宽了看,就是捡着便宜啦!”他说:“谁说儿子非要自己亲生的才是?……亲生儿子,忤逆不孝,气死亲娘老子的,还多得很呢!话又说回来,像我这副德性,生的儿子也不会比我如今这个孩子漂亮!”

  也正因赵胡夫妻俩根本不在乎旁人蜚短流长的谈论,歪瓜和烂喇叭的事,反而被人逐渐的淡忘了。偶尔还有人提起,旁的人就会说:

  “人家自己都不在乎,你还挂在嘴上,不嫌无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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