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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褔。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褔,那幸褔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大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睯,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褔,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褔,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美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还。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褔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褔。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垂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褔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褔。但为甚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褔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褔。”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褔。她要的幸褔,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甚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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