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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2)


  珍妮仍是时时刻刻来找我,在夜深人静时,在落雨的傍晚,在昏暗的黎明,在闷郁的中午……她说来便来了,带着她的歌及她特有的气息。一次又一次我跌落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找寻……奔跑……醒来汗流满面,疲倦欲绝。我一样的在珍妮的歌声里迷失,我感到头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虽然如此,我却从那一刹那的感觉里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沉醉在那个世界里不能自拔,虽然我害怕,我矛盾,而我却诉说不出对那种快感的依恋。夜以继日的,我逃避,我也寻找,我知道我已经跟珍妮合而为一了,我知道,我确实知道。“珍妮!珍妮!”我轻喊着,我们合而为一了。

  照例,每星期二、五是我打针的日子,晚上,我拿了针药,关照了家里一声就去找那个从小就照顾我的医生——张伯伯。张伯伯关切的注视我,他说:“妹妹,你又瘦了!”我就像犯罪被揭穿了似的恐慌起来——我做错了什么呢?——我低下头嗫嚅的说:“张伯伯,我失眠,你知道,我经常睡不着,安眠药没有用——”他抬起我的下巴,轻柔,却是肯定的说:“你不快乐,为什么?”

  “我不快乐?是吗?张伯伯,您弄错了,我快乐,我快乐……真的……我不快乐真是笑话了。珍妮来了,你知道,珍妮来了,我满足,我满足……虽然我不停的在那儿跑啊!跑啊!但我满足……真的……痛苦吗?有一点,……那不是很好?我——哦!天啊,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张伯伯,我真的没病,我很好……很好……”

  我发觉我在歇斯底里的说个不停,并且泪流满面,我抑制不住自己,我不能停止的说下去。张伯伯默默的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他像催眠似的说:“妹妹,你病了,你病了,没有珍妮,没有什么珍妮,你要安静,安静,……你病了……”

  打针,吃药,心理治疗,镇静剂,过多的疼爱都没有用,珍妮仍活在我的里面。我感觉到珍妮不但占有我,并且在感觉上已快要取而代之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消失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活着的不再是我,我已不复存在了,我会消失……

  三番两次,我挣扎着说,珍妮!我们分手吧!我们分手吧!她不回答我,只用她那缥渺空洞的声音向我唱着:“我从那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唉!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于是珍妮向一阵风似的扑向我,我也又一次毫无抵抗的被吸到她的世界里去了,那个凄迷,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我又在狂跑……寻找……依恋着那颓废自虐的满足而不能自拔。

  “我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风呼呼地吹……海哗哗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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