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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蜥蜴之夜(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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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米夏去参加任何晚上的应酬并没有使我心里不安。他必须明白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过份的宠他只有使他沿途一无所获。 再说,有时候公私分明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国籍不一样的同事,行事为人便与对待自己的同胞有些出入了。那一夜,苏珊娜做了一天的菜,约根在家请客,要来十几个客人,这些人大半是驻在墨西哥的外交官们,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请的。 约根没有柔软而弹性的胸怀。在阶级上,他是可恨而令人瞧不起的迂腐。奇怪的是,那么多年来,他爱的一直是一个与他性格全然不同的东方女孩子。这件事上怎么又不矛盾,反而处处以此为他最大的骄傲呢? 再大的宴会,我的打扮也可能只是一袭白衣,这样的妆扮谁也习惯了,好似没有人觉得这份朴素是不当的行为。我自己,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事上争长短,倒也自然了。当我在那个夜晚走进客厅时,已有四五位客人站着坐着喝酒了。他们不算陌生,几个晚上的酒会,碰来碰去也不过是这几张面孔罢了。 男客中只有米夏穿着一件淡蓝的衬衫,在那群深色西装的中年人里面,他显得那么的天真、迷茫、兴奋而又紧张。冷眼看着这个大孩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抱歉,好似欺负了人一样。虽然他自己蛮欢喜这场宴会的样子,我还是有些可怜他。 人来得很多,当莎宾娜走进来时,谈话还是突然停顿了一会儿。 这个女人在五天内已见过三次了,她的身旁是那个斯文凝重给我印象极好的丈夫——文化参事。 她自己,一身银灰的打扮,孔雀似的张开了全部的光华,内聚力极强的人,只是我怕看这个中年女人喝酒,每一次的宴会,酒后的莎宾娜总是疯狂,今夜她的猎物又会是谁呢?我们文雅的吃东西、喝酒、谈话、听音乐、讲笑话,说说各国见闻。不能深入,因为没有交情。为了对米夏的礼貌,大家尽可能用英文了。 这种聚会实在是无聊而枯燥的,一般时候的我,在一小时后一定离去。往往约根先送我回家,他再转回去,然后午夜几时回来便不知道了,我走了以后那种宴会如何收场也没有问过。 那日因为是在约根自己家中,我无法离去。其中一个我喜欢的朋友,突然讲了一个吸血鬼在纽约吸不到人血的电影;那个城里的人没有血,鬼太饿了,只好去吃了一只汉堡。这使我又稍稍高兴了一点,觉得这种谈话还算活泼,也忍受了下去。 莎宾娜远远的埋在一组椅垫里,她的头半枕在别人先生的肩上,那位先生的太太拚命在吃东西。 一小群人在争辩政治,我在小客厅里讲话,约根坐在我对面,神情严肃的对着我,好似要将我吃掉一样的又恨又爱的凝视着。 夜浓了,酒更烈了,室内烟雾一片,男女的笑声暧昧而释放了,外衣脱去了,音乐更响了。而我,疲倦无聊得只想去睡觉。 那边莎宾娜突然高叫起来,喝得差不多了:“我恨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享受,我的青春,我的自由,还有我的身材,你看,你看——” 她身边的那位男士刷一抽身站起来走开了。“来嘛!来嘛!谁跟我来跳舞——”她大嚷着,张开了双臂站在大厅里,嘴唇半张着,眼睛迷迷蒙蒙,说不出是什么欲望,那么强烈的狂奔而出。 唉!我突然觉得,她是一只饥饿的兽,在这墨西哥神秘的夜里开始行猎了。 我心里喜欢的几对夫妇在这当儿很快而有礼的告辞了。分手时大家亲颊道晚安,讲吸血鬼故事给我听的那个小胡子悄悄拍拍我的脸,说:“好孩子,快乐些啊!不过是一场宴会罢了!” 送走了客人,我走回客厅去,在那个阴暗的大盆景边,莎宾娜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一个浅蓝衬衫的身影,他们背着人群,没有声息。 我慢慢经过他们,坐下来,拿起一支烟,正要找火,莎宾娜的先生拍一下给我凑过来点上了,我们在火光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一句话。 灯光扭暗了,音乐停止了,没有人再去顾它。梳妹妹头发,看似小女孩般的另一个女人抱住约根的头,半哭半笑的说:“我的婚姻空虚,我失去了自己,好人,你安慰我吗——” 那边又有喃喃的声音,在对男人说:“什么叫快乐,你说,你说,什么叫快乐——” 客厅的人突然少了,卧室的门一间一间关上了。阳台不能去,什么人在那儿纠缠拥抱,阴影里,花丛下,什么事情在进行,什么欲望在奔流? 我们剩下三个人坐在沙发上。 一个可亲的博士,他的太太跟别人消失了,莎宾娜的先生,神情冷静的在抽烟斗,另外还有我。 我们谈着墨西哥印地安人部落的文化和习俗,紧张而吃力,四周正在发生的情况无法使任何人集中心神,而我的表情,大概也是悲伤而疲倦了。 我再抽了一支烟,莎宾娜的先生又来给我点火,轻轻说了一句:“抽太多了!” 我不再费力的去掩饰对于这个夜晚的厌恶,哗一下靠在椅垫上,什么也不理也不说了。 “要不要我去找米夏?”这位先生问我,他的太太加给他的苦痛竟没有使他流露出一丝难堪,反而想到身边的我。而我对米夏又有什么责任? “不!不许,拜托你。”我位住他的衣袖。在这儿,人人是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命和道路吧!米夏,你也不例外。 莎宾娜跌跌撞撞的走进来,撞了一下大摇椅,又扑到一棵大盆景上去。 她的衣冠不整,头发半披在脸上,鞋子不见了,眼睛闭着。 米夏没有跟着出现。 我们都不说话,大家窒息了似的熬着。 其实,这种气氛仍是邪气而美丽的,它像是一只大爬虫,墨西哥特有的大蜥蜴,咄咄的向我们吹吐着腥浓的喘息。过了不知多久,博士的太太疯疯癫癫的从乐器室里吹吹打打的走出来,她不懂音乐,惊人的噪音,冲裂了已经凝固的夜。一场宴会终是如此结束了。 唉唉!这样豪华而狂乱的迷人之夜,是波兰斯基导演的一场电影吧! 那只想象中的大蜥蜴,在月光下,仍然张大着四肢,半眯着眼睛,重重的压在公寓的平台上,满意的将我们吞噬下去。 还有两个客人醉倒在洗手间里。 约根扑在他卧室的地毡上睡了。 我小心的绕过这些身体,给自己刷了牙,洗了脸,然后将全公寓的大落地窗都给它们打开来吹风。拿了头发刷子,一间间去找米夏。 米夏坐在书房的一块兽皮上,手里在玩照相机,无意识的按快门,卡擦一下,卡擦又一下,脸上空空茫茫的。我一面刷头发,一面喊了一声:“徒儿——” “没做什么,真的——”米夏淡淡的说。 “这没什么要紧,小事情。”我说。 “可是我没有做——”他叫了起来。 “如果今夜我不在呢?”我叹了口气。 米夏不响,不答话。 “莎宾娜可怜——”他说。 “不可怜——” “阿平——你无情——” 我慢慢的梳头发,没有解释。 “今夜够受了——”米夏喘了一口大气。 “有挣扎?”我笑了。 米夏没有笑,怔怔的点了点头。 “没有见识的孩子,要是真的事情来时你又怎么办?”我站起来走开了。 “阿平——” “明早搬出去,旅馆已经打电话订了,这一种墨西哥生涯到此为止了,好吗?”我说。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墨西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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