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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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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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