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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渔夫(3)


  “什么,你要卖鱼?”经理望着我们两条破裤子,露出很难堪的脸色来,好似我们侮辱了他一样。

  “卖鱼走边门,跟厨房的负责人去谈——”他用手一指边门,气势凌人的说。

  我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拼命将荷西拉出去,对他说:“你看,他看不起我们,我们别处去卖好了,以后有什么酒会还得见面的这个经理——”

  “这个经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们去厨房。”

  厨房里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好像很新鲜似的。“多少钱一斤啊?”终于要买了。

  我们两人对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

  “嗯,五十块一公斤。”荷西开价了。

  “是,是,五十块。”我赶紧附和。

  “好,给我十条,我们来磅一下。”这个负责人很和气。

  我们非常高兴,飞奔去车厢里挑了十条大鱼给他。“这个帐,一过十五号,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帐房收钱。”“不付现钱吗?”我们问。

  “公家机关,请包涵包涵!”负责买鱼的人跟我们握握手。我们拿着第一批鱼赚来的一千多块的收帐单,看了又看,然后很小心的放进我的裤子口袋里。

  “好,现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说。

  这个“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们平时给工人包饭,夜间卖酒,楼上房间出租。外表是漆桃红色的,里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灯光是绿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种女人在里面做生意。

  西班牙来的修路工人,一发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丢出来,一个月辛苦赚来的工钱,大半送到这些女人的口袋里去。

  到了酒店门口,我对荷西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分钟,不见荷西出来。

  我拎了一条鱼,也走进去,恰好看见柜台里一个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脸,荷西像一只呆头鸟一样站着。我大步走上去,对那个女人很凶的绷着脸大吼一声:“买鱼不买,五百块一斤。”

  一面将手里拎着的死鱼重重的摔在酒吧上,发出啪一声巨响。

  “怎么乱涨价,你先生刚刚说五十块一斤。”

  我瞪着她,心里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脸,我就涨到五千块一斤。

  荷西一把将我推出酒店,轻声说:“你就会进来捣蛋,我差一点全部卖给她了。”

  “不买拉倒,你卖鱼还是卖笑?居然让她摸你的脸。”我举起手来就去打荷西,他知道理亏,抱住头任我乱打。

  一气之下,又冲进酒店去将那条丢在酒吧上的大鱼一把抽回来。

  烈日当空,我们又热,又饿,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气,我真想把鱼全部丢掉,只是说不出口。

  “你记不记得沙漠军团的炊事兵巴哥?”我问荷西。“你想卖给军营?”

  “是。”

  荷西一声不响开着车往沙漠军团的营地开去,还没到营房,就看见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买新鲜的鱼?”我满怀希望的问。

  “鱼,在哪里?”他问。

  “在我们车厢里,有二十多条。”

  巴哥瞪着我猛摇头。

  “三毛,三千多人的营区,吃你二十多条鱼够吗?”他一口回绝了我。

  “这是说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稣的五个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多人,这你怎么说?”我反问他。

  “我来教你们,去邮局门口卖,那里人最多。”巴哥指点迷津。当然我们卖鱼的对象总是欧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鱼。

  于是我们又去文具店买了一块小黑板,几支粉笔,又向认识的杂货店借了一个磅秤。

  黑板上画了一条跳跃的红鱼,又写着——“鲜鱼出售,五十块一公斤。”

  车开列邮局门口,正是下午五点钟,飞机载的邮包,信件都来了,一大批人在开信箱,热闹得很我们将车停好,将黑板放在车窗前,后车厢打开来。做完这几个动作,脸已经红得差不多了,我们跑到对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过,就是没有人停下来买鱼。坐了一会儿,荷西对我说:“三毛,你不是说我们都是素人吗?素人就不必靠卖业余的东西过日子嘛!”“回去啊?”我实在也不起劲了。

  就在这时候,荷西的一个同事走过,看见我们就过来打招呼:“啊!在吹风吗!”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来。

  “在卖鱼。”我指指对街我们的车子。

  这个同事是个老光棍,也是个粗线条的好汉,他走过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开的车厢,明白了,马上走回来,捉了我们两个就过街去。

  “卖鱼嘛,要叫着卖的呀!你们这么怕羞不行,来,来,我来帮忙。”

  这个同事顺手拉了一条鱼提在手中,拉开嗓子大叫:“吁——哦,卖新鲜好鱼哦!七十五块一斤哦——呀哦——鱼啊!”他居然还自做主张涨了价。

  人群被他这么一嚷,马上围上来了,我们喜出望外,二十多条鱼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卖光了。

  我们坐在地上结帐,赚了三千多块,再回头找荷西同事,他已经笑嘻嘻的走得好远去了。

  “荷西,我们要记得谢他啊!”我对荷西说。

  回到家里,我们已是筋疲力尽了。洗完澡之后,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厨房烧了一锅水,丢下一包面条。

  “就吃这个啊?”荷西不满意地问。

  “随便吃点,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实饭也吃不下。“清早辛苦到现在,你只给我吃面条,不吃。”他生气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里?”我大声叱骂他。

  “我去外面吃。”说话的人脑子里一下塞满了水泥,硬帮帮的。

  我只有再换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谓外面吃,当然只有一个去处——国家旅馆的餐厅。

  在餐厅里,我小声的在数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这种笨人。点最便宜的菜吃,听见没有?”

  正在这时,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过来,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吃饭,我们三个一起吃。”他自说自话的坐下来。

  “听说今天厨房有新鲜的鱼,怎么样,我们来三客鱼尝尝,这种鲜鱼,沙漠里不常有。”他还是在自说自话。

  上司做惯了的人,忘记了也该看看别人脸色,他不问我们就对茶房说:“生菜沙拉,三客鱼,酒现在来,甜点等一下。”

  餐厅部的领班就是中午在厨房里买我们鱼的那个人,他无意间走过我们这桌,看见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价钱在吃自己卖出来的鱼,吓得张大了嘴,好似看见了两个疯子。

  付帐时我们跟荷西的上司抢着付,结果荷西赢了,用下午邮局卖鱼的收入付掉,只找回来一点零头。我这时才觉得,这些鱼无论是五十块还是七十五块一公斤,都还是卖得太便宜了,我们毕竟是在沙漠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睡到很晚才醒来,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对我说:幸亏还有国家旅馆那笔帐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够惨了,汽油钱都要赔进去,更别说那个辛苦了。”“你说帐——那张收帐单——”

  我尖叫起来,飞奔去浴室,关掉洗衣机,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长裤,伸手进口袋去一摸——那张单子早就泡烂了,软软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来了。

  “荷西,最后的鱼也溜掉啦!我们又要吃马铃薯饼了。”我坐在浴室门口的石阶上,又哭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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